上一篇 | 下一篇

嫉妒

发布: 2011-1-27 23:13 | 作者: 胡不归



       郑而已颓然坐下,那把插在心口的尖刀从来就没有拔去,轻轻一动,他就能感觉到鲜血汩汩流出,生疼。他不得不承认,妻子说的都是事实。在他频频失业的这几年时间里,他和妻子经历了无数次的争吵,但每次又都能和好如初。
      
       他一直颇为得意的相信有些缘分是注定的,一旦遭遇了就要纠缠一辈子,没有人谁能解开两人世界里这爱恨交织的感情迷网。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妻子会突然说她累了,并向他提及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告诉他她要离婚。这个女人这些年似乎在心底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和痛苦,她深知男人的自尊就像贴身的遮羞布,一旦被扯掉后,他就将无地自容,甚至丧失生活的勇气。所以她一次次地用嘲讽的话语揭开他精心掩盖(自欺欺人地掩饰?)的伤疤,让他看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直到郑而已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且错就错在“没本事”这三个字上。
      
       人人都有本事,这还是生活吗?不就是天堂了吗?死人才上天堂呢。郑而已对个问题困惑不已。他终究无法适应,一个原本处处让着他,生怕伤害他那可怜的自尊的女人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尖牙利嘴的悍妇,就像今晚,她永远是那个占据道德制高点,俯瞰着他,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粘稠的优越感的女法官,而他则是一个必须仰视她,接受她无情嘲弄并最终被她宣判死刑的的卑微的囚徒。
      
       她的皮肤好像比以前更白了,原本浓黑的眉毛也剃了,变成了用妆笔画出来的淡淡的柳叶眉。脸上擦了粉,打着腮红,单薄的双唇涂满口红,显得水嫩丰润,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拾掇得恰到好处。还有,她从前都是扎着马尾辫,现在居然改成了大波浪,灯光下每一丝光泽闪耀的黑发都在向他宣示着这个女人的骄傲和自信。她凭什么变得这么好看?她在那个男人面前一定是个温顺的小荡妇吧。一团妒火在郑而已的心底亮了起来。
      
       妻子把门关上,她要睡了。郑而已扭头看见郑子凡在房间门口望着自己。从他瘦小的身体里郑而已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由心头一热。他轻声对儿子说:“没事,刚才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去睡吧。”郑子凡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郑而已起身来到客厅的书架前,最上排有一个纸盒子。郑而已把纸盒拿了下来,从里面取出一个烟灰缸。这是一个玻璃材质的崭新的烟灰缸,缸底铺了一层薄薄的灰。郑而已吹了一口气,灰尘四散,露出缸底印着的一行美术字:如果爱我就不要让我等待。一句拙劣的爱情宣言。看着这行字,郑而已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还有一丝惆怅和酸楚随着血管从心里渗出来。这是他的高中同学——一位曾经喜欢过他的可爱女生多年前托人送给他的。他当时已经和女朋友(对,就是眼前这个自信的女人)订婚,他把这个烟灰缸给女朋友看,颇为动情的说起自己和那位女生曾经云淡风轻的校园恋情。必须承认,当看见女朋友脸上隐现的嫉妒表情,他内心是得意的,或者说,他早已预设了这样一个结果。这个烟灰缸和那行字就是他个人魅力的最好证明,而那个女生只不过是这则关于“魅力”的故事里的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这个影子可以替换成任何别的女人。女朋友曾要求他把烟灰缸扔了,他舍不得,偷偷地藏了起来。
      
       此刻,郑而已面对这份礼物,感到无地自容。他突然想起自己手机里还存着这个女生的号码,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片刻之后,一个温柔的女声告诉他,他拨打的手机已停机。郑而已长吁一口气,把手机扔在桌上。
      
       郑而已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他前几天从网上买的“拍肩迷药”,一小撮来路不明的灰色粉末拥簇在袋子的角落,郑而已用手指捻了捻,细腻温软如婴儿的肌肤。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或许,向来在生活的大棒面前逆来顺受,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出格事情的他,需要一种犯罪工具来抵御内心的虚弱吧。
      
       这时,妻子又把门打开了,靠在门框上,冷冷对他说:“忘了提醒一句,我最近失眠,怕被人打扰。没什么事儿就别进房间了。”不待郑而已回答,门砰地的关上了。郑而已感觉内心那团火越烧越旺,一种厌恶感充盈着他的胃,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讨厌这个女人对他说话的语气和视他如一堆路边垃圾似的的眼神,她必须清楚他现在还是她的丈夫,不是一个满身疥疮上门乞讨的流浪汉,就算是流浪汉,她应该也不会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吧?难道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彻底失望之后,她就一定要从精神上彻底将他消灭吗?郑而已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她彻底变了,不再是他的妻子,也不再是儿子的母亲。她现在是一个让他完全陌生的女人,是另一个男人的未婚妻。既然如此,她凭什么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挥洒她的优越感?她凭什么出现在他的房子里?凭什么睡他的床?(凭什么?)
      
       郑而已被恨意烧得满脸通红。他坐下来,却无法自处。只好又站起来,仍感觉身体无处依凭。于是,他提着那袋粉末在客厅里来回走着。他冲动的几次想推开房门,把这个女人从床上揪起来痛打一顿,可他却感觉内心无可名状的虚弱。最后,浑身燥热的他颓然倒在沙发上,闭上眼,试图用睡眠击退正在身体里左冲右无处宣泄的情绪。
      
       夜慢慢深了,除了自己的心跳,郑而已听不到别的声响,但这种寂静却让他辗转无眠。这时,他听见隔墙传来一个声音,起先微弱如絮语,陡然高亢起来,犹如炸雷。郑而已知道那是妻子的鼾声,他忍受了十年的声音。那鼾声一声紧似一声,在空气中颠簸起伏,偶然落入谷底,旋即爬升还以报复式的轰炸。郑而已睁眼望着天花板,一丝自怜从心里逃出来,让他感到鼻子一酸。这个男人在片刻的伤感之后,愤怒和恨意再度占据了他的内心。他无法忍受这个明天就跟他彻底没关系的女人居然睡得鼾声大作,而自己却蜷缩在沙发上一夜无眠。不光如此,就连他们一起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她也没有忘记用这恼人鼾声对他进行报复,难道他还对她心存幻想?郑而已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到到自我唾弃的地步。鼾声穿透墙壁再度震荡着他的耳膜。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在黑暗中狠狠地咬着牙。
      
       郑而已提着那袋粉末进了洗手间。按照卖主介绍的使用方法,他用毛巾蘸满迷药的溶液,然后穿过黑暗的客厅,左腿膝盖不小心狠狠地撞在茶几的角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肉体的疼痛并没有让他觉得这是对他莽撞行为的惩罚,反而加剧了他的恼怒,他认定这是那个自称容易失眠却故意用鼾声折磨他的女人对他的嘲弄。他屏息观察了片刻,鼾声依旧。于是,他轻推房门,摸到床头。他伸手感受到妻子的鼻息,迅速用毛巾捂住了她的脸,鼾声戛然而止,妻子被惊醒了,嘴里发出含糊的惊叫,身体挣扎起来。郑而已听见空气中全是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他死死地按住毛巾,直到妻子昏迷过去。他起身,站在黑暗中,长出一口气。
      
       郑而已把妻子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穿过客厅,进了洗手间。他蹲下来,望着躺在地上的妻子。她真的比以前好看多了,一丝妒意再次如利刃划过他的心脏。妻子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铂金戒指,那些精心打磨过的切面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郑而已不由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黄色的戒指此刻黯淡无光,就像这些年来他黯淡无光的生活。妻子右手的无名指上本该也戴着一枚和他一样的黄色戒指。
      
       此刻,脚底似有冰凉刺骨的河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郑而已的头顶。他站起身,感到巨大的悲凉从头顶浇盖下来。他试图找到一些东西塞满空荡荡的心,却什么都找不到。郑而已茫然地从洗漱台旁边的架子上拿出一根尼龙绳,将绳子在水龙头上系成一个圆环,然后把妻子拖了过来,扶住她的上身,努力将她的头套进圆环。这时,郑而已感觉背后传来一声抽泣,他猛地回头,看见郑子凡站在洗手间门口,脸上写满惊恐,泪水止不住地从他眼里流出来。郑而已看见他手里攥着自己的手机。
      
       几声狗叫划破夜空,窗外传来凄厉的警笛声。
      


33/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