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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条河岸

发布: 2011-1-27 22:43 | 作者: 沈念



       夏天要到来的时候,挨着小景镇的藕池河还未见涨水的丁点迹象。傍晚镇里闲散的人们像往常一样在堤边散步聊天。但那天大家在河里看到了一条新崭崭的船。船停在河中央,看上去比捕鱼的划子、舢板要高大好几倍,又不同于普通的小机帆。桐油刷亮的舷、舱、甲板,甚至一颗铆钉都闪闪发光,远远地望得见夕照下的河流扑烁着满河金辉,那船就格外地金碧辉煌。很明显大家都被吸引,被一团燃烧的金光把眼睛迷乱了。它的来历、主人就成了河堤边站着的每张嘴里喷吐的词汇。
      
       直到那个小木匠站到船头挥动粗壮的手臂,大家才停止议论,一齐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一团渐渐消逝的金光。
      
       小木匠姓胡,可人们常叫他水笙,要么就直接喊他小木匠。这不仅因为他是镇上木匠中间年龄最小的,还有的是几乎没人见过他打造过规模稍大点的家俱。有人只见到别人从他家里搬出一张小方桌,几把小木椅,那些结婚的几组合从来不见有人找他订做。可如今小木匠水笙自已做了一条大船。
      
       更叫人惊讶的是,他还把家当都搬到船上了。有人隔着二十来米远的河面和温柔地拂着面庞的河风,大声地冲着那条船喊话。声音都很兴奋,面对各式各样把疑问浓缩的喊叫,得到的回答一概是——
      
       “我在这里住下了。”
      
       没有人能说得出为什么水笙要在“这里”住下,按理说,他是个木匠,不是捕渔者,即使是想改行当捕渔者,早出晚归,也非常年浮在水上,在小景镇就从没先例有过住在河上的人。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水笙成了镇上被大家议论最多的人。“水笙跟船还在河上漂着?”“嗯!”这成了见面的招呼语。好奇心重的人去了他那破旧的房子,里面除了搁在墙角的几件木匠活工具,的确说得上空空荡荡,他与他捡回来的外地女人和为数不多的家当一齐住在河上了。隔得近的邻居们都说,真是奇了怪了,前两天还见他婆娘在外面晒豆角。
      
       这事没有任何预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好这条船,又是怎么弄下水的,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透露一点儿风声。水笙就是这样神神秘秘地在河里住下了。
      
       镇上人慢慢地回忆起,他在哪里买过八个立方的上好杉木,他几次来买了铆钉,这段日子谁若掌握一些未知真实与否的线索,就会得意洋洋地宣扬出来。老实说小木匠水笙是镇上被忽略的一个人,从时兴买从南方来的家俱后,木匠在镇上的位置就滑坡了。打棺材却成了抢手生意,可镇上这几年人老得似乎特别慢,木匠们的生意萧条到历史最低点。再加上这个沉默寡言、外貌丑陋、还只能打点小木器活的汉子,常年窝在镇顶西边的一间破屋子里,来人订做就干活,从不去与镇上人套近乎拉生意。他的生活不用想就能猜得出过得挺窘迫,“幸好还没孩子,要拖儿带女的够他好受”,有人背地里这么说他。可就是这个平时无法引人注目的汉子成了最受瞩目的人。
      
       那条船很随意地在河面上漂着,漂了一天,一星期,半个月后,大家也逐渐淡忘了这个人,认为这不过是胡水笙哪根筋搭错了,搞得好玩。晚饭后照样去散步的人,有的就蹲在码头上咂巴咂巴着边吸烟边看看那条船,有的像是看一个固定的风景,久而久之都熟视无睹了。一件新鲜的事物被熟悉了,也就不如之初那么奇怪勾人了。
      
       可这对夫妻吃什么?这个问题是大家好几天后才提出来的,后来有人就发现水笙在船上的舱厨里储下了不少食物,又有人发现深夜他曾把船划过来,抵岸后将粗壮的绳子系在码头的纤石上,他会把绳子放长一段,船就仍然是在水中漂着,隔着岸一段距离。从来就没有人大胆地想过要趁着他离开的这档儿偷偷跳上船,去探个究竟,他买好东西回来,就卯足臂力扯动绳索,把船一点一点地扯过来。他跳上船,收回绳子,不用掌舵,船就滑向河中心了。最奇怪的是,河里迟迟没有涨水,年年要涨水的河格外平静。有老人迷信地说,水笙的船镇住了河神。早知道这小子非同寻常。
      
       日子久了,除了一些孩子在河边玩耍时好奇地说一说有关船和听来的关于水笙的消息,镇上的人都忙着各自的事,船只是成了河面上的一个移动的风景。没有人再去绞尽心思地想那些总是被否定的关于水笙住在河上的理由。水笙被看作是一个发神经的人。这样的人做事是没有规律和道理可循求的,这样的人在镇上每年都会出现一两个。
      
       第二年开春,镇上接生婆不慎跌死了。“接生婆是个好人,死得太早”,许多被她接生来到这个世上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不免唏嘘感慨一番。即便如此,镇医院的妇产科已经逐渐被年轻点的女人接受,所以大家也未把接生婆的去世当作什么恐慌。可第三天下午,半个镇子的人发疯似地都涌到河边看热闹去了。大家议论纷纷公安把水笙抓起来了,说怀疑他与接生婆的死有关,还犯了溺婴罪。有人就把握十足地说,一个人无缘无故地搬到船上住了,早知道就有问题,这不出事了吧。说归说,但没有个准词,派出所的人一言不发,板着面孔,几个人划着另外的三条船把那条“金船”押解靠岸。大家云遮雾绕地看着已经不再放射金光的船缓缓地移到岸边,胡子拉碴的水笙和他面色苍白的外地女人从舱里走出来。不知是在船上生活久的缘故还是内心的恐惧,那女人一上岸,腿就瑟瑟发抖。
      
       虽然是人命关天,但因为接生婆独来独往,无亲无故,所以大家叹息着水笙冤里冤枉把命搭错了地方。过了几天,众说纷纭的奇谈怪论才逐渐变得口径统一起来。
      
       有人说,水笙是带着怀孕的女人躲到船上生孩子,算命的说他命中与水和木有缘,要想生儿子就要将二者结合起来。水笙喜欢男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以前他只逗别人家的男孩玩,碰到女孩子玩游戏什么的绕过去走了,连头也不回。有人说,女人生的还是个女儿,接生婆这是帮他接的第四个女儿。前三个都被水笙溺死在马桶里,这次,他又亲手把孩子丢进了河里。接生婆心知这水笙盼儿子盼疯了,肯定不会放过女婴,虽然答应了水笙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但左思右想的她还是偷偷上派出所说了。有人说,水笙听闻接生婆的告密,在那天凌晨悄悄出现在她家门口,骇得本来胆小的她从台阶上滚落下来摔死了。也有人说水笙来只是为了讨些药方子去治他女人的小腹痛。
      
       这事后来拉拉扯扯地挨了好些日子才有结果,水笙抓起来判了五年,虽然没有证据是他亲手害死了接生婆,但她受惊致死与他有关。
      
       ……这事总是要过去的,只是那段事发后的夜里住在河堤边的人家常说会听到河里有婴儿的啼哭,骇得小孩子们晚上规矩地呆在家中,望着窗外的夜色打瞌睡。
      
       那条金船不知被公安弄到哪里去了,问谁谁也说不准。第二年夏汛,河往猛子里涨水,老人说这是建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差点决堤淹了小景镇,这是有的人作了孽……
      
       就是去年夏天, 七八位朋友在长沙远人家中传读一篇叫《第三河岸》的短篇小说,它有好几个译本,另译做《河的第三条岸》,作者是巴西人略萨。我在内心承认这是优秀短篇之一,它有点偏,选本鲜有见到,问过很多年轻朋友,都没读过。小说讲一个少年家庭幸福,有一天,父亲突然驾船在离家不远的河面上漂荡。他一直没有回来,也不肯回来,但也没离开这条河,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泊。不管刮风下雨,烈日严寒,父亲头戴草帽,衣衫单薄,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尾。他一年年地老了,没有人猜到他是何用意,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有“我”暗中地守护着我父亲。
      
       当时朋友们分成两派争论这是不是最好的短篇的问题。我没有太多表态。我一直努力回忆着发生在小景镇的这个隐约故事,可惜那时我还小,从来没想过把这件事情问个究竟。我后悔,非常后悔,要是我知道得更清晰些,是否也可以写一个比《河的第三条岸》更漂亮的小说呢?
      
       水笙,木匠,金船,女婴……这些残留在记忆中的模糊身影,在我头脑中极速旋转。假如时光倒流,对那个冷面巴巴的小木匠水笙来说,他有没有第三条河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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