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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冬天的观察

发布: 2011-1-21 20:37 | 作者: 沈念



       我站在阳台上
       伸懒腰,踱步,吹口哨
       整个无所事事的样子
       整一天时间
       好像无比愉快
       而楼下穿梭的人们
       我观察到的劳动者
       满脸忧愁,我不知道
       我是否令他们耻辱了
      
       这是我1998年的一首诗歌,这是我第一次在文字中写到“无所事事”一词。它表面上的贬义被我置换成生活舒畅的代名词。我回忆它,连同过去的生活,带给我的改变。
      
       2002年冬天,又是一个短暂的假期,我住在租居的小屋里,顶楼,夏热冬冷,零乱不堪。我起床很迟,被子里是最暖和的地方。我听到附近工厂广播里的音乐传来,楼下早起上班的人开门关门推单车的笨重声音,风刮起窗户空洞处的尖利回旋声,可它们与现在的我无关,我又幸福地进入第二次睡眠中。我喜欢侧身卧睡任时间流走,虽然这种生活方式令醒来后的我痛恨。但我有理由抵抗,冷。这个冬天,不是一般的冷,拿书的手冷,眼睛冷,椅子冷,房间里的一切表情冷淡,像是面对一群灰恹恹的老人。打开伴随我几年的二手电脑,机箱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抗战纪录片中战斗机的呼啸音。只有一个廉价的烤火炉,再没有取暖的工具,而且只剩下一根灯管发光,红色的光线力量微弱,室内温度并不因它的存在而提升。从它们看得出我的生活多么窘迫,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从小的传统家教教育我在任何事情上履行“先苦后甜”的训条,于是我自觉地追求生活的零限度。
      
       吃饭,对这件每天要三番两次进行的事情,解决的方式简单。离楼不远的拐角处有好几个棚屋,其中一家外地人,提供优质的扬州炒饭,还有面条、馄饨、米线。一碗炒饭送一小碗紫菜汤,还有公共的腐乳和萝卜。干净简洁地解决吃饭问题,是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普遍存在的心态。我找着丰富的藉口然后成了炒饭店的常客。与我一同光顾的有附近就读的学生,工厂的单身男女,形形色色的民工。在扒拉着香喷喷的炒饭时,他们的服饰、言行让我感觉到隐隐约约的不安,别人以为我处于比他们优越的状态,而我并不比忙碌而平庸的他们幸福。
      
       还是那个冬天,我断断续续地在闹哄哄的电脑上写着小说。某个上午天气颇有好转,追踪我一个多星期的感冒也好了。我的心情舒畅。走到没有建筑材料包围的阳台,搬张椅子,不过我没坐下来。有风,阳光带来的暖意有限。我像只不知忧愁的笼中鸟,蹦着跺着,从小客厅(兼卧室书房)到厨房,到厕所。从厕所到厨房到小客厅。我并没感觉到冷,是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才能不虚度这么好的时刻。我也发现这么好的天气里所陷入的“困境”——无烟可抽无酒可喝无物可食,还有电脑里的小说,现在可以结束也可以继续罗嗦,还有书桌上摊摆的那些互相挤压的书,没有一本能让我安静地阅读。无所事事的人,不是过完这个上午就会结束,多么可怜的我,在今天才真实地感受到。
      
       而那锈迹斑斑的铁门外,我对门的三口之家外出了,铜锁挂在那里,我猜想男人是买菜去了,他没有工作可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某处闹市店面的租金)。他的妻子在一家纸箱厂工作,小孩上幼儿园全托班。他更是常常地无所事事,不过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寂寞,会楼上楼下地来回串门,站在阳台上和熟识的路人大声打着招呼。我讨厌他的做作,两个无所事事的人相邻而居却没有共同语言。多么滑稽多么无趣。
      
       如果没有一个送煤人的到来,这个上午会和许多的上午雷同。一眼就能辨出的外地送煤人出现在这个上午,他小心翼翼地敲门,问我知道对面的人上哪去了不?在这片小区里,我压根不认识他们,但经常会遇到他和他的妻子,或者同伴,我看到他脸上的皮肤几乎是黑色的,圆睁的眼睛让人感觉生硬。我摇动脑袋,然后告诉他煤就放在楼梯间,像平时那样。他和他肥胖的妻子,开始像蚂蚁搬家一样地从六楼爬到一楼又返回。煤薄薄地贴着墙码到半人多高,其间男人不小心弄碎了一坨,马上遭到胖女人的责怪。男人不作声,低头认错并谨慎起来,搬煤的速度渐渐放慢。倦怠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因为一坨煤的破碎,两角六分钱,对于搬煤人来说,却是要搬几十坨煤的报酬。胖女人把楼梯间的杂物清理整齐,煤码放平整。我从阳台上看到男人拖着板车到别处转悠去了,胖女人守在楼梯口的阳光里等着拿钱。
      
       我一个电视台的朋友,做过一个“特别视点”节目,跟踪采访一对河南来的搬煤夫妇。他们早出晚归,拖着板车从煤厂出发,到达城市各个角落,生活的限度总是降到最低。他令人同情的是,大儿子瘫痪,小儿子到了入学年龄却无缘进校门。边缘的外来者,遭遇不幸,这些构成了电视节目的看点,也多少获得来自社会同情的唏叹。可悲惨的事情在采访结束后不久发生,男的送煤在横越铁路时为操近路被轧死。那是一个偏僻的拐弯段,没有红灯警示,而他的板车在铁轨上卡住。他是为了“救”一车煤死去的。他的女人忐忑不安地揣着铁路发的两千块钱,伤心地带着孩子离开这座城市,是回到家乡还是到另外的城市流浪,无人可知。朋友说这件事时我们坐在一家酒吧里,杯里的酒在手中晃来荡去,它的花费要超过那车煤一大截。
      
       也许应该记住这个冬天的理由还有很多。不想说出具体日期的那个夜晚,我像只懒洋洋的猫窝在一家咖啡厅里。空调的暖气,灯光的柔软,音乐的颓糜让我沉浸在一杯叫夏威夷的咖啡里。银勺子和杯壁碰撞的声音异常清脆,它搅动着咖啡色的液体,速度越来越快,一个个漩涡漂亮地飞转着。我拿着勺子,唯一的运载工具,不时地去舀一勺方糖,舀一种细细的叫不出名的粉末,还有白白的奶昔。这一刻,时间静止而又那般美妙。而就在这种不会常有的“陶醉”中,朋友儿子死讯的电话如一支穿过城市建筑和华灯映射的街道,穿过咖啡厅的大门和厚厚的雕花玻璃,橘黄色光芒的箭,命中我的心脏。我仓惶地奔向医院。仓惶,准确地说是仓促和惶然,无法面对的事实已经发生。那个可爱的小家伙,活蹦乱跳眼睛大大的小生命,他一岁的生日刚过几天,就在一个电话里离我们去了。内心的悲伤在冬天的夜晚是那样地掷地有声,像鞋跟打着水泥地面,“怦哒,怦哒”。我意外地感觉到脚的不听使唤,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体上。到医院后,一群人慌乱地钻进几辆出租车里,朋友的孩子,裹在一件黑色的衣服里,连脸也不肯最后露一下。他们将以很快的速度把孩子埋葬到郊县的乡下老家。孩子跟随着从摇下的车窗里飘出的几张纸钱去一个叫冥界的地方。他在那个地方等我们这些年长的人。我们被抛在车的尾气里,朋友妻子、母亲的悲恸足以凝固这世界上的一切液体。总有那么些死亡出人意料地发生,离我们这么近,却一点也不能先知先觉。
      
       还站在冰冷的风中的我们,议论着这一桩不甚清楚过程的死亡,似乎平日追逐着别的什么的我们才悟出“健康”和“平安”两个词语的深长意味。还有那个一向颓废的朋友,在经历丧子之痛后,将准备怎样地应对人生。
      
       就是这个冬天,严重地伤害了一些人。我想到那些还在咖啡厅里欢声笑语的人,偷情的人,恋爱的人,交涉着秘密的人,漫无边际聊天,一壶一壶研磨着咖啡豆的人,也许他们多少猜测过一个男子仓惶离去的原因。他们,我,咖啡,医院,死亡以及哭泣的眼泪,如同泥沙俱下般地从这个冬天滚过去。
      
       这个已经过去的冬天,肯定还有一些其它事情发生过.属于它们的记忆是变得模糊和不确定了。但如果我安静下来认真地想,一定会浮现出一些个人经验范围内的细节。我记得,后来,我仍然无所事事地写着我的小说,到现在仍未发表的小说,让我将那种状态持续在不知不觉中,比住在对面的男人还要无所事事,他有楼可下有楼可上有妻子和儿子在身边哼哼叽叽。但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同的是,他会在无所事事中迅速衰老,而我的意识、我遇到的那个送上门让我观察的送煤人,那个晚上从咖啡厅到医院的经历,帮助我离开那不可避免的一段无所事事的生活。
      
       一个人的生活常常因事件影响并改变,于是我从一个人回到一群人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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