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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粒肿

发布: 2011-1-21 20:27 | 作者: 沈念



       接下来的几天,王蜚白天无所事事,到了晚上接二连三地做噩梦。梦中场景不同却飘荡着一句类似的台词。

       王蜚听到躲在梦后面的一个声音说:“你天生就是个坏人坯子。”他声嘶力竭地反驳:“不,我不是。”

       正是在王蜚同梦中的声音争吵之际,电话不依不挠地响起来。王蜚有气无力,摸索了半天才从床头把手机找到。彭越说:“你这么早睡了。你怎么越来越能睡了?”没有听到回答,彭越接着说:“下午我去医院了,一个女护士帮我做的,挤干净眼睑内的脓液,麦粒肿就没了。”

       王蜚哦了一声。

       “那女护士很正点,不知道将来会好死哪个王八蛋。真的,她做得一点都不疼。”彭越喋喋不休。

       “你疼不疼关我卵事。”王蜚果断地掐掉了电话,想再回到起先的梦中,可怎么也回不去了,却有一颗模糊的麦粒肿在眼前晃来晃去,然后是翻开的眼睑,布满血丝的眼球,被一把锋利的小手术刀划开流血的场景。麦粒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王蜚彻底醒了。

       是的,他打过架,他抢他偷,但他内心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坏得彻彻底底的人。打架是读书时年轻气盛凑热闹,拿砖头裹在黄布书包里扳人是对方活该,一个流痞子平日有恃无恐,过街老鼠岂能手下容情,抢是帮一个被抢的人把东西抢回来。偷,无话可说。现在他靠这吃饭,但不是遇到彭越,会吗?

       有一天彭越问王蜚后悔不?王蜚笑着说:“你大学生敢做,再说我们有约定。”两人早就约定只偷那些有钱的和来路不正的人家。彭越沉思片刻说:“我想有一天得干点光明正大的。”

       王蜚随口说:“这样不好吗?反正我们偷的是那些来路不正的人。”

       他话没完,没想彭越叫嚷着:“我们来路正吗?”

       当然这样的争吵很少发生,即使争吵过后就好了。彭越忘了,王蜚也忘了。两人在短时间内建立的信任,没有明确的要求,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有一次王蜚被另一伙偷堵住了,问他要学开锁的技术,他拒绝了。人家看他势单力薄又不识好歹就抽了他几耳光,他以为咬牙忍住就没事了。那伙人岂肯善罢干休,找碴不断,甚至还拿出刀子来恫吓。王蜚就是一个闷不作声的坚决态度,回想起来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最后还是彭越出面花了钱求了情那伙人才罢手。王蜚连谢谢也没有,起先对彭越心存防范,后来感觉这人颇有几分江湖气,慢慢从心理上接受上了他。

       王蜚有时望着大街上来往的人群发呆,恍惚不知身处何方。几年前的夏天,也是在老家大街上,他救了一个抽风的老头,过往行人看见这个衣衫破旧的老头口吐白沫,四肢抽动,绕道而行。当时他踩辆三轮车帮人送完货,就把人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又送回家。老头是街上摆摊修锁修车的,问他愿不愿意学这门手艺。他开玩笑,修锁不学,要能不用钥匙开锁还不错。老头几天后逮住他,郑重其事地把他带到家中,要他跪在面前发誓,教他开锁,但他不可以再教给任何人。他以为老头神经错乱,暗自发笑,可老头一本正经地说:“各种各样的锁,想开就开。”当场演示一番,他当时镇住了,这回算是大开眼界。他的一句戏言,老头较了真。他晚上偷偷跑去老头家,扎扎实实地学了半年。

       仅靠一枚小钢片就能打开不属于自己的锁,当时他的兴奋劲儿没法形容,他总怀疑自己在做梦,怕梦醒生活又变回原样。老头临死前对他说:“我一个孤寡老头本是想把这手艺带到黄土里去的,害人不浅呢?”他听说过老头文革中被几个醉酒的红卫兵逼着打开一把锁,结果第二天传出这屋里的一对母女自杀了。老头为这事责怪自己一辈子不得安宁,从此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王蜚问老头为什么教他?

       老头说看他骨子里不像一个坏人。

       后来王蜚说这些时,彭越没说话而是眼圈红润润的,彭越也不是那种坏人坯子。王蜚有时想着自己似乎是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在别人眼中的坏蛋,以偷窃为生,这是以前从未设想过的。或者说,王蜚从来没设想过自己的生活。现在的状态很好,他就不愿多想今后那些可能会变化的日子。生活往往不是朝着设想的方向迈进的,那就不去想好了。

       王蜚在学坡重新租了房,房间开窗的位置正对着穿城而过的铁路,火车奔过,能感觉到身体和房间一起强烈震动。没事的时候,他就站在窗边,想着两根铁轨所抵达的远方。远方在哪里?他会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掏出那只发卡,从陌生的房间里带出来的发卡。咔,嗒。细心的王蜚发现,发卡背面的小薄铁片掰直的话,就变成了天然的开锁工具,但他并不想把这只质地不错、做工精致的发卡用来干一件不光彩的事。王蜚想,女人戴上它,一定会增添些独异的风魅。

       右眼皮上标着个创可贴的彭越带着一个嗲里嗲气的小妹来过两趟,小妹对这里的居住环境充满着不屑,太闹。彭越说,我就喜欢闹。然后就冲小妹动手动脚。王蜚看出两人互推互就,彭越贪着这块热豆腐,小妹却不是那么好上手,拿腔拿调地很做作。王蜚对这种女孩的印象不好,心想奉劝彭越几句,莫毁到这种女孩身上,但看到彭越跟她亲热着,也就没有了讲的心思。

       可想而知,小妹不是省油的灯,这段时间彭越开销大,踩过点后就打来电话,进货渠道找到了。

       得手后王蜚会打电话告诉彭越货进手了,再约地方见面。如果是钱很好分配,如果是值钱的金器或别的东西他会交给彭越找人出货。彭越是个踩点的好手,以前干得很节制,还多次叮嘱王蜚过于频繁对安全不利,但近段苦于手头紧,命中率高,所以胆子大些。王蜚留了点心,对踩的点也是打探周细后才动手,货进水的事就很少发生。这种相安无事捱到国庆,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风雷行动”每天的战果,风声有些吃紧。王蜚把报纸甩到彭越面前,说老实地过段日子吧。他很气愤彭越把钱花在这个浅薄的小妹身上。

       这些日子王蜚第一次感到寂寞难耐。寂寞曾经对他来说,是关乎别人的事。

       过去闲得无聊,王蜚就到楼下附近的租碟店坐坐,拿几张碟片也拿几本武侠小说回来。几天后就和那喜欢说话的小老板混熟了。小老板说在工地干过水泥工,贩过青菜,送过报纸,当过电器推销员,偶尔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几百字的杂感和散文,发表后就把它们剪裁下来贴在墙上的玻璃框里。王蜚一去小老板就会指着发表的新作要他读,他也装模作样地读一读,并没什么感觉,但他会顺口表扬几句。小老板说,经历是一个人的财富,用钱也买不来的,他的经历说不定将来可以写个轰动的长篇小说。小老板常常问王蜚看过某某人或者某某作品没有,他总是摇头,小老板说的那些他确实连听说也没有。小老板也就跟着失望地摇头。王蜚不知道他在小老板眼中是怎样的,但小老板常以告诫的口吻说他应该趁着年轻读些书,细心地体验生活,生活时常要悟,明白这点任何事都可以做好了。王蜚琢磨这些话,与自己现在的生活似乎差得太远,也就懒得争辩。有一次他在地摊摆的杂志上看到篇文章讲一个叫杜拉斯的女作家有事没事整理自己的照片时就弄出个叫《情人》的小说,世界轰动。他问小老板看过没有。小老板假装埋头算帐,用手指指拐角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碟片盒说,到那里去找,有很多情变、凶杀的片子。后来他就真找到一个根据那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看过后就兴奋地告诉小老板这片子拍得很棒,对方瞟了一眼封皮上裸露的男女,满脸不屑,说:“这种下三滥的电影我是不看的,不是你们打工的喜欢看,我才不会进这些碟呢。”

       王蜚感到很失望。有次他撞见小老板躲在小房间里看得起劲,言辞间却躲躲闪闪,觉得这人虚伪,就不再去逛这家碟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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