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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题

发布: 2011-1-06 22:36 | 作者: 范迁



      
      
      
       他把十二块银洋放在门槛上,朝黑洞洞的门内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俯首说:道长,在下有请了。
      
       门洞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件事情一旦做了,是不能反悔的,你行这个事,想清楚了没有?
      
       他诚惶诚恐地:如果还有别的途径,在下也不来求道长了。眼看连栖身之所都不保,二日之后,债主就要收屋。真的到了那一刻,在下只有跳河一途,只是苦了家中老母。
      
       门内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作声不得,双膝一软,又复跪倒,俯伏于地,口中不断哀声求告:道长可怜在下了。只当救条性命。
      
       门内不再言语。过了一歇,出来个小道童,手执拂尘,皂衣芒鞋,青发束顶,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施主请跟我来。
      
       他又磕了个头,起身,走下台阶,随了那道童,绕过正殿,从一个小门出去,来到相邻的偏院,偏院里植满紫藤,此刻正是花期,一挂挂淡紫色的肥硕花串从枝头垂下,在院中最后一进门前,道童取出一串钥匙,吩咐他等在门前,自己开门进入。
      
       他惶惶然地静候在门前,此刻,他的膝头,双肘,及前额都隐隐作痛。那搁在道观门槛上的十二块银洋,是他千乞万求,磕了无数的头,说了以明年的田租作抵,才从他远房表舅家借了来。
      
       但是,有用吗?
      
       有人说有用,但也有人说这个事情作不得准的,弄不好反而身受其害。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生死就在今晚这一博的。如果饮鸠能止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大口吞下,只怕人家不让他饮呢。
      
       人站在悬崖上要往下跳,是没人拉得住的。
      
       他家也算得是个中上光景,在陀螺镇上有幢前后两进的房屋,后边自住,前边租给了一爿药材铺作栈房,每月有房钱收来补贴家用。乡下还有六亩三分水田,也租给佃户,一年收四五十担粟米稻粱,吃余了,到集市上售了,手上便也有几个活钱。想来,也就是这几个活钱拖他下的水;大凡人一旦发闲,手中又活泛,就挖空了心思谋算如何消遣日子。只是这巴掌般大的陀螺镇,别说戏院,连个书场也无,城里说评弹的先生在淡季了,才来跑个码头走个场子,茶馆里只演三五天功夫,说折子书桃花扇和薛平贵,还未听出个名堂来,又倏忽走了,下次请早。如此看来,人生的花样也无外就是那么几件——吃喝嫖赌。只是此地实在闭塞,镇上最大的馆子月下楼,也就六七张八仙桌的门面,说是请了杭州城里师傅掌勺,一盘东坡肘子端上来毛都未曾拔净。茶馆里天天看那几张老旧面孔,讲些谷子棉布的行情,东家娶媳妇西家生孩子,两个时辰下来一壶茶泡得全没味了。就是粉头,也是只有一个叫拉拉的粗俗村妇,既不懂吹拉弹唱,也不解风花雪月,来了客人,只知拥作一堆在榻上成其好事。日久便觉全无兴头。剩下一件,就是赌钱。说来乡间千百年来,也就只这件快活事情,长盛不衰。不分男女老少,不论长袍短打,无不沉浸其中。赌博最为盛大在年节之际,通宵达旦,纸牌叶子铜旌麻将骨牌挖花骰子,家家设局,处处开花。年节一过,正经人家要下地做工开市谋生忙碌,博戏也就此收摊,计算起来,大人输出去五六枚银毫,三五升稻谷,小伢儿输掉十几文压岁钱,虽然肉痛,但无大碍。但镇上一干闲杂人氏,却欲罢不能,如一盏醇酒上手,才小抿两三口,兴致正高,酒性却还未发散开来,叫他如何肯罢手?总要再延续个十天半月,直到某人口袋见底,赌资不继,才歇下手来。
      
       他热衷于博戏,倒是从来没有太过豁边,一则他精于计算,输少赢多,一手骰子耍得漂亮,在当地素有观音手之名。二则镇上人氏,大多没什么资财,赌注也小,十来天下来全部输赢也就六七块银元,那已经是不得了的手笔,当地一块银元换十枚银毫子,拉拉粉头春风一度只要一个银毫子,而四个银毫子可以在月下楼叫上一桌海参山珍酒席。
      
       节前,拉拉家来了个表哥,姓陈,两广人氏,着了鲜衣美服,长得尖嘴猴腮,说一口厥牙难懂的南地方言,却掷得一手好骰子。手法花妙,三把两扒,不过一个时辰,就把同席镇民的钱全赢来了。众人正在懊恼,他却把赢来的钱掷还给各人,曰:陈某走南闯北,赢钱无数,掷骰子还未逢敌手。哪缺了这几文小钱,也算替我妹子酬谢众乡亲对她的照应罢了。众人心喜,嘴上却要推却一番:此地虽僻小,也算是诚信之邦,愿赌服输,输出去的钱岂可拿回?陈某答曰:大笔银钱当然不能作戏,这些小意思,就算我请乡亲们喝茶了。
      
       众人讪讪地收回赌资,面子上却挂不下。于是来窜掇他:你也算个好手,在镇上三十里地范围也有些名气,人称观音手。今日一看,竟是作不得数的。人家南佬掷骰子那个手势啊,如呼风唤雨,要什么来什么,不能称如来手也可称太白金星手,生生地把你比下一个头去。
      
       他笑:你等自个输了钱,却来攀我。
      
       众人道:我等输几个钱无妨,只恨那厮口出狂言,看我无人,陀螺镇人氏都面目无光;拉拉一个粉头,操的是贱业,家里随便来个表哥便把全镇都镇住了,难道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他沉吟不语。众人七嘴八舌加码道:那厮唬人罢了。熟手是不错,可是掷骰子是个几率的博戏,今日东风明日西风,哪有人撑得千年顺风船的道理?我等道行不深,自然博不过那厮。但先生你却不同,手法精妙,又会审时度势,平日台面上赢钱如探囊取物,可算是陀螺镇上少数几个见过世面的。我等今日不平,非为自身,实在是替你不值。
      
       他被撩拨起来,道:博戏这件事,谁也难说比谁高了去。除了眼捷心明,还要当机立断。再则,无论你如何好手,天时地利人和不在你处,还是赢不了的。他怎敢如此大言不惭,天下无人是对手耶?
      
       众人看他松动,一起附言:是耶,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是该给他个教训,今后不敢再目中无人。
      
       南佬一看众人簇拥了他前来,心中便有几分明白。作揖接客,进屋奉茶,言语谦恭,眼色小心。当下分宾主坐定,便有一闲人代他把话挑明:表哥手法高妙,余自是甘拜下风。但此位先生又不同于我等,陀螺镇上数一数二出挑人物,见多识广,也曾在博戏台上挥斥风云。听说表哥好身手,特来领教一二,我等也开个眼界。
      
       南佬却放软了身段,说:小的远道来访,承众位不弃,相聚兴至,博戏玩耍一场,也是缘分,小的偶有一二句出格话语,本是戏言,诸位乡亲何必当真?
      
       众人冷笑道:表哥前日怎么说的?洋洋洒洒,言犹在耳,总不见得就地吃进?许是你表哥欺我等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真的抬一个有道行的出来,表哥脚筋就软了?
      
       南佬还是推辞:乡里乡亲的,较真就难为小的了。还是那句话;小的陪乡亲们玩玩不妨,动静大了大家都没趣。
      
       他一直不语,听到此话忍不住了:照表哥的意思,何者为‘玩玩’,何者为‘动静大了’?
      
       表哥朝他一拱手:先生看来是个明白人,恕小的直说;‘玩玩’就是两壶酒钱,半月菜金,输赢只一笑,彼此不伤筋骨,只当消遣时日,戏耍一番。
      
       他不动声色:‘动静大了’又作何解?
      
       南佬作出一副苦脸:那就不好说了。江湖上赌界中常见两三高手,较上劲了,一坐上台面,把全副身家就一把压下去,赢家就赢个满盆满钵,输家就打了赤脚回家。好看是好看,只是那样一进一出,几十载也翻不过身来。
      
       他只踌躇了一下,因为乡人的眼光都盯了他看,因为如一退缩,乡人的讪笑会跟定他一辈子,他可不想走在镇上被一群小伢子在背后点点戳戳,叫他‘缩头乌龟’。
      
       他背脊一挺,道:表哥且莫唬弄小地方人,本不敢冒昧,但表哥赢了乡下人几把,就作如此断语,未免使人不平。在下的家财虽不敢与殷富人家相比,但也有屋有田,手上零碎银子也有几两。今日特为前来领教,请莫推辞。
      
       南佬搔头扰耳一番,最后道:既然众乡亲盛情,这位先生又执意。小的再推辞就是不敬了,传出去江湖上也不好听。小的就陪着这位先生玩几把,还请众乡亲一起做个见证。
      
       当下说定,明日起每夜晚间子时至丑时,在镇上茶馆中开博掷骰子,双陆,一注五个银洋,双方都可加码,赢家连庄。一连三日,不管谁输谁赢,第三夜丑时一到,即刻罢手,每日结束当下结清账目,不得反悔拖延。
      
       人群中有个闲人插嘴:五个银洋一注!乖乖。我等输个十来二十注真的翻不过身来了。先生他在镇上住着,身家银子众人都清楚。表哥,你也抖一抖你的身家,别到时拿不出银子来,大家面子不好看。
      
       南佬也不作声,自去房内取来一个绸帕包袱,当了众人打开,全是大大小小的银票。南佬数出几张放在桌上:这些应该够了吧。
      
       众人定睛看去,竟有五六百银洋之多。哇!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一夜他赢了,不多,但至少是赢了。丑时一过,表哥很爽快地把输的银洋一五一十地点给他。他与众人在深夜走过镇上的青石板路回家去,听着口袋里质地良好的银洋轻微碰撞作响,脚步格外轻快。众人又争相奉承。他心中大快,南佬不过如此,宜兴夜壶灵只嘴,说好三天之后在月下楼请大家的客。
      
       不料第二夜情势完全倒过来了,他手涩得很,南佬总是压他一头,他掷出个九点,南佬不是十点就是十一点。他掷出十一点,南佬竟会掷出满点十二。未过半个时辰,他不但昨日赢来的钱全输回去,连手上的六十块银洋也输去五十五块。最后一注押下去时,他的手微微颤抖,开出来是个四点,他心直往下沉。轮到南佬摇骰子盒时,他暗自叫道;三或二,三或二。可是宝盒揭开,两颗骰子正是三,与二点,加起来五点,正好压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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