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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乙的虚构对话

发布: 2010-11-04 20:06 | 作者: 梁小曼



       一座巨大的、有着圆屋顶的房子里有2999个座位。屋顶的中央垂下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的尽头是一具硕大的蜡烛灯。一共有24根蜡烛放在24座银烛台上。黑房子的墙壁还挂了无数的壁灯。
      
       2999个座位前有一个半月型的舞台。舞台上还有一间敞开的房子:床、梳妆台、两个床头柜、一幅蒙克的画。还有一扇窗。
      
       床上躺了一个人,盖着白色的棉被。从最后一排看过去,只看见黑发。
      
       时钟的声音响起,滴答滴答.....四周的壁灯都灭了。
      
       甲:很久没有谈论死亡了,圣人说,不知生,焉知死。可我觉得,人要对死有透彻的视觉,才能知道生命是什么。
       乙:上次,你谈自杀,人人都不愉快。
       甲:不谈死亡,能谈什么?死亡,是一切的基础。能绕开吗?它涉及的是当下......
       乙:你觉得对面的女人有性经验吗?
       甲:看起来像有的样子,只是,她若没有孩子,怎么能确定答案呢?
       乙:既然如此,我们还谈什么死亡?
       甲:......
       乙:这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是能够认识的吗?只有感觉。只有混乱的、互相肉搏的思想。你还记得我们的曾外祖母吗?
       甲:记得。我们还没懂事,她就已经离去了。那是我们生命中第一次遭遇死亡,不是吗?
       乙:其实,我们并没有遭遇,那不是我们的遭遇。她因为什么而死的,怎么死的,死之前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只见过她一面,那一年,我们六岁不到。曾外祖母的牙齿都掉光了。我们和族人一起,浩浩荡荡去看她。轮到我们说话时,开口就对曾外祖母说,婆婆,你把嘴张开好吗。
       甲:是啊,大家都笑了。母亲在一旁解释,她想看外婆没有牙齿的样子。
       乙:嗯,我们记忆中的曾外祖母是活生生的,没有牙齿,笑起来,皮肤起皱,一层一层,像岩石的纹理。冷冰冰。曾外祖母的死亡和我们没关系,不是我们生命中的体验。
       甲:那它算是母亲的体验吧。我记得妈妈曾经说过,曾外祖母走的前一个晚上,她梦见她了。梦见小时候在她家生活的情形。妈妈的童年岁月都在曾外祖母家度过,因为家里吃饭的人太多,外婆照顾不过来,那时候,外公在林场里,长年不回。
       乙:一个人的童年就铸造了一个人的生命里潜伏的情感密码。如果没有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母亲怎么会在千里之外感知到曾外祖母的离世?
       甲:是啊,当时曾外祖母病重,无人告知母亲,都知道她们之间感情深厚。她们之间神秘的联系,真让人困惑。那个梦,就是曾外祖母最后的告别。
       乙:在梦里告别,就像我们俩一样。
       甲:我们不仅在梦里告别,我们还在梦里相聚呢。
       乙:那是最隐秘的场所,对不对?
       甲:适合地下党接触、情人幽会、买凶杀人......
       乙:这听起来,有点像博尔赫斯的情节。
       甲:博尔赫斯?嗯,是我喜欢的小说家。我不喜欢海明威,也不喜欢卡佛。
       乙:我也不喜欢。
       甲:说回死亡吧。一个人死了,也是让死者很头痛的问题-----这追悼会怎么开,请谁,要向大家公布死因,还有死前的一切经过,要向人们开放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包括主要社会关系等。我一想到这些问题,我就宁愿不死了。
       乙:是,这些问题确实很恼人,如果死者不谨慎,死在一次出轨现场,就更糟糕了。还记得电影《雏菊》吗?
       甲:记得。真是叫人尴尬。所以,情人幽会时,最需考虑的问题不是隐秘,而是安全。死亡,将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导演,不管两人的剧本原来怎么写,到头来都成了肥皂剧。
       乙:我一直想拍这样的电影:一次爱情的探险由于死亡而转为一场闹剧。多么具有质感的偷情啊。
       甲:死亡这件让人不甚愉快的事,最让死者烦恼和尴尬的,是它意味着必须去面对一次人生的总结会。每年的工作总结已让人无比厌烦了,死了以后,还要总结,而且,你无法自己去润色,让这份总结看起来很丰满,很光泽。
       乙:是。而那些在你的遗像前鞠躬的人,心里有可能正在偷笑,这家伙,总算死了。
       甲:我宁愿它是一次无人出席的,嗯,盛会。成为视线焦点向来让人不自在,更何况,还是以一幅遗像的形式出现!我如何保证我的衣服都烫得整整齐齐,脸色看起来还不错?我能信任那个入殓师的手艺吗?想到这些,让人躺在棺材里都不得安生。
       乙:那是你绕不过去的。活在文明社会里,就意味着,许多自然现象都不以自然的形式发生,而是必须通过仪式来确认它的存在。
       甲:你什么意思?难道,如果我不举办一个葬礼,我就不曾死亡吗?即使我的肉体已在某处腐烂?
       乙:如果你不举办一个葬礼,那意味着,你压根没有存在过。既然,不曾存在,又何来的消失,也就是死亡呢?
       甲:太野蛮了。既然,葬礼不可回避,那么我得亲自操办自己的葬礼,不能假手于人。
       乙:这些话题真是乏味透顶了。亲爱的,让我们来聊聊爱情吧。
       甲:我不关心什么爱情。
       乙:你说谎!没有一个女人不关心爱情。
       甲:爱情是很耗精力的,我这几年都不怎么运动,不具备进行一场爱情的体质。脉搏太慢,肌肉无力,情绪过于稳定。
       乙:只是谈一谈,不会耗费你多少精力。讲讲你曾经爱过的那些人。
       甲:我还不曾真正恋爱过。
       乙:矫情的女人。所有的女人都这么矫情,无论爱过多少回,依然觉得自己的心是一块不曾开垦的处女地。
       甲:你只是活着一个虚构的世界里的幽灵,与我在梦里相会,你怎能懂什么是爱情,或者矫情?
       乙:我们的身份证是一样的。在这第二层空间里,时间被乘以N次方,我拥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在实验里观察它们。
       甲:既然如此,你还浪费时间和我谈什么爱情!一切不过是自私的基因为更好地进化而做出的理性选择。若果,你感到伤痛和失去,并非意味着你失去爱情。只是意味着你的吗啡量不够。
       乙:赤身裸体的时候不能照镜子,对吧?
       甲:是的,不能照镜子。事实上,这世界上就不该有镜子的存在。它们喜欢收集荒诞和丑陋,极其邪恶。
       乙:你最害怕什么?
       甲:我最害怕,某一天醒来,看着镜子,忘记了自己是谁。
       乙:别害怕,那个你不认得的人,是我。而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甲:你真的不会伤害我吗?
       乙:不会。
       甲:那么,那些自杀的人又是怎么死的呢?
       乙:又回到死亡的话题上了。
       甲:你看,我就告诉过你,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两人轻轻地叹息,默然相对。乙抬起头来,看了窗外一眼,说:天亮了,我们说再见吧。
       甲:再见。
      
       公鸡啼叫的声音传来,房子里所有的壁灯都亮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让白色的窗帘飘起。“猫呜”,一只长毛的灰色挪威森林猫轻轻跃起,跳到窗台上,接着,转眼间,消失于漆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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