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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发布: 2010-10-28 17:40 | 作者: 梁小曼



       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包括外婆的脸,依然黝黑,阡陌纵横。我却分明拥有不一样的感受,从踏上码头的那一刻起。
      
       我的记忆里,有许多关于老家的画面。挨挤的渔船、腥骚的海风、密密麻麻的海螺、泥泞的街道、八十年代小商店、邓丽君歌曲、大榕树和属于闽南语系的黎话、睡在榕树下摇蒲扇纳凉的乡亲们。
      
       17岁那年,我曾回过老家。自此,她就是这么恒定的一幅面孔。
      
       我母亲读书的小学依然健在,表姐当年谈恋爱的情人码头,此刻也在召唤不少恋爱中的情人。
      
       外公过身后,外婆一直独居,守着祖屋。祖屋已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雨,早已残破,前院的番石榴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掉了,只留下黄皮果和芒果各一棵。六岁那年随母亲归宁,每天破晓,屋里所有人仍在睡梦中时,我已经爬上了那棵高大的番石榴树,坐在粗大的树干上,吃着半生不熟的番石榴,脚丫子在半空轻微摇摆,天空是紫色的,晦暗,公鸡啼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后院我并不喜欢去,其实它也不大,种的果树就更多了,包括芭蕉。外婆养的鸡也在那里面,人一进去,就闹腾得很。但我还是觉得后院有种说不清的冷清,不愿意独自在里面待着。也许,是小时候一次顽劣所留下的阴影,挥之不去。
      
       随母亲一起归宁的,还有四岁的弟弟。有天黄昏,大家都吃过饭了,站在家门口聊天。我在一旁无所事事,听久了大人们莫名其妙的对话,甚是烦闷焦躁。黎话,和大多数欠发达地区的方言一样,有不少词汇的发音高亢,两个人聊得起劲时,外人会以为他们在吵架。我小时候就常有类似的担忧,听到母亲提高八度说话时,就以为她在和人争论,心里极不痛快。那个黄昏,一是烦躁,二是长时间被冷落,我以身体语言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母亲向外婆阿姨们翻译了我的情绪,却没有换来同情的目光,只见她们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又指了指被我妈抱在怀里正舒服地吃糖的弟弟。我一下子就怒了,从地上捡了块小小石子扔向那享福的家伙。不幸,没命中目标,倒砸到外婆额上了。
      
       心倏的一慌,这可得了,我拔腿就跑。大人在后面也紧追,可没我跑得快。村子里的房子一栋连着一栋,生出许多交错的巷子,犹如迷宫,我迅速消失于大人的视线。可是,没过多久,天就黑了,我回老家没几天,对当地还很陌生,不敢再跑远,只是徘徊在某家人的后院边上。彼时,一棵颇壮大的香蕉树探了出来,而月亮当空挂,蛙鸣虫叫之声四起,分外寂寞。我母亲、外婆和阿姨们呼唤我的声音隐隐传来。我却觉得无比厌恶,对她们的呼唤置之不理,依然在那个漆黑的小巷里流连着,直到一条黑狗不知道哪里窜出来。
      
       只好落荒而逃,摸索着原路回家去,快到时又故意避开前门的路,悄悄转到院后。一个人在后院边待了许久,磨蹭着,既想回家,却又不敢回家。因为,外公就坐在前院里抽水烟,那是他每天晚饭后的必然要做的事情,是他唯一的爱好。
      
       知道外公在院子里,我迟迟不敢进门,宁愿在后院的墙下蹲着,忍受着蚊子的滋扰和饶舌的蟾蜍。月光,那一晚的月光很明亮,仿佛也在看着我,笑意盈盈。后来,终于耐不住那噬人的落寞,只能硬着头皮、蹑手蹑脚的顺着墙根摸回去,一边走,一边心里默念:看不见看不见。
      
       自欺欺人终究于事无补,他老人家就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沉默的身影像一座墙。水烟袅袅。看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他连头都没有抬,只说了一句:又做错事了?我不吭声,疾步回房里。
      
       母亲已经在房里了,她丝毫不提石子的事情,只是问我刚才跑哪里去了,说大家四处找不着,很着急,尤其是外婆,还骂小姨大姨了。我憋了半天,对母亲说:“妈,明天我们就回家吧,不要待这里了。”我妈扑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当时辗转水陆两路,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两天。她问我为什么想回家了?我皱着眉头,轻轻地说,我讨厌阿姨。我想起来,就是因为她在那里吃吃的笑,才让我恼羞成怒扔石子的。拗不过我执意要回去,我妈就哄我,好,好,我们明天就走。
      
       次日,天还没亮,我就爬上院子里矮小的那株番石榴树上,又在摇晃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昨夜的不愉快早烟消云散,仿佛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这件事后来被她们一再提起,作为我的“落魄事迹”,从此在故乡流传着。
      
       写于200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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