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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从张爱玲到李安的精神变异

发布: 2010-10-14 19:38 | 作者: 李静



       上个月在香港看了全版《色,戒》,走出影院,大脑塞得满满,茫然失措失语。近日内地放映删节本,看到海内外五花八门的评论都汇拢来:有人骂它是民族虚无主义的“汉奸电影”;有人却说它是表现男女因性生情的心理电影;有人看出它表达了一个男人的“中年危机”;有人觉得它的主角不是人,而是旧上海;有人认为电影“背叛”了张爱玲,背叛的效果很好;有的则相反,认为背叛的效果差极,尤其是女主角的选择完全背离了张爱玲的设计;有人认为床戏无助于叙事的深入;有人则说床戏是影片意义得以展开的核心……尽管艾科有言:“艺术品是一种根本上含混的信息,即多种所指共处于一种能指之中”,但是一个外表中规中矩的电影却被看出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所指”,还是令人吃惊。忍受不了判断悬空之感,我只好再度钻进影院。这一遍,倒使我得出个斩钉截铁的结论:《色,戒》是一部秉心纯正、微言大义的杰作。
      
       “大义”者何?恐怕和中国传统的“大义”指向截然相反。这是一个只有冷静超越本土语境的宏大阴影、又无时不对这阴影的杀伤力深怀关切的导演,才能领悟和呈现的“大义”。它表面上似乎是以男女情色消解国族大义,其内里,则是既质疑将国族大义无条件置于个体生命之上的道德逻辑(所谓“为达道德之目的可用不道德之手段”),又剖析了任何一种作为最高律令的庞然大物(影片中,“庞然大物”既现身为易先生所寄身的血腥残酷的汪伪特务机关,又体现为王佳芝所投身的以正义为目标却冷酷无情的间谍组织)对“人”的戕害。影片周密从容的叙事、心态迷离的人物、意味深长的细节和幽暗苍凉的色调,都是在此思想底色之下徐徐展开的。它在发出“每个人都是历史之人质”的喟叹同时,也涂抹出“人性救赎”的亮色。如果我们无视影片张扬人性、反整体主义的潜主题,很可能无法完整领会李安的这部电影。
      
       和李安电影里家国政治与男女之情的双向互动不同,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家国政治着着实实只是一个隐约的衬景,王佳芝和易先生在此种衬景下本能的“性心理”与“情心理”,才是小说真正的核心。张爱玲天性孤绝,家国变故、意识形态只能从外部影响她,却是一点也进入不了她的内心;她笔下的人性,也是有利害无善恶、不具道德情感维度的灰色地带,《色,戒》就是张爱玲在这灰色地带中,对家国与人性双重的绝望与绝情。电影故事未改,但主题却一变而为“人性的救赎”,却是李安对张爱玲原作的根本背叛。
      
       在影片最后,王佳芝为了那点飘忽不定的“爱”,不惜背叛大义和组织;易先生却是为汉奸政权和自己的生存,不惜背叛自己那点飘忽不定的“爱”。如此残酷结局,何谈“人性救赎”?
      
       恐怕需要影片的点滴细节来证明。在这部有着福楼拜式严谨的电影中,王佳芝一开始就和信念明确的热血青年邝裕民、赖秀金们不同,她被设计成一个敏感真纯(张爱玲的王佳芝却几乎是不带感情的)、身世飘零、被动承受大时代的女子,她因为对邝裕民的爱慕之情,参与了热血青年们的间谍暗杀计划。她对易先生的感觉,从开始的接触就埋下了“动摇”的因子——第一次见面,王佳芝回到公寓,和邝裕民们淡淡地说:“他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和想象的恶人形象不太一样。)在香港和上海的寂静无人的餐馆,虽然王佳芝只是做戏地说些寂寞女人的家常,易先生只是将信将疑地半吐心曲,但是从二人对视的眼波里,已埋下“大义除奸”的使命和“异性相吸”的天性之间微妙的交战。之后,就是内地观众无缘得见的激情戏。其实,三场激情戏虽足够“劲爆”,却并不令人沉迷,它们是表现人物内心之扭曲痛苦的核心段落:窗外是警犬、侍卫与枪林,杀机四伏的寒秋;室内,是两个囚禁在对立使命中的孤独男女,以接近身体极限的交欢,来忘却孤独和恐惧,发泄寒冷和绝望,体会存在的真实。害怕国人看完“学坏”的大人先生们可以放心了:此处的“性”毫无色情撩拨之用,相反,我倒是觉得它太苦痛骇人,如在第三场里稍加暖色,也许能更好完成二人因“性”生“情”的递进。
      
       在“男特务头子”和“女间谍刺客”的人性触角渐渐舒张之际,各自投身的组织却日见其冷酷非人的气息:街头喋血,刑讯枪杀,是易先生操控的特务组织的“杰作”;将牺牲个体的一切(包括王佳芝的贞操和青春,以及邝裕民们的生命与自由)视作必要的代价,却不必对个体负责,是王佳芝投身的间谍组织的“原则”。深爱王佳芝的邝裕民对她保证道:“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但是他的保证,在上级吴先生面前立刻化作虚妄——组织是不会考虑王佳芝的安危的。组织不是王佳芝身心的归宿。
      
       由如此内外因素的交相铺垫,才会有王佳芝在接过易先生温柔赠予的那一枚华丽钻戒时,在看到他温柔的目光、听到他温情的话语时,抖然升起的足以背叛自身使命的“爱”。值得注意的是放走易先生之后的细节:王佳芝跑到街上,坐上三轮车。车夫问她去哪,她说“福开森路”——那是易先生给她置办的公寓。车夫问:“回家?”她轻轻地点头:“诶。”——她已把易先生当作自己的家了。她从领口取下一枚药片——那是上级吴先生给她的,以备败事自裁之用——但是她没有吃。她心头还存着“回家”的痴想和好好活下去的希望。至此,人性私情对组织律令的凌越,在王佳芝这里得以完成。
      
       但结局是:王佳芝的情梦,被由她所救的易先生破碎了。她被他判了枪决。她后悔了对组织的背叛吗?答案是:没有。在她临刑之前,在与她一同赴刑的邝裕民身边,她脑海里回想的是她大学时代初演爱国剧之前的一个瞬间:她不知所措地走在台上,听到身后上方的呼唤——是邝裕民、赖秀金们在远远的二楼召唤她。这一空间间隔,是她和他们从始至终的距离,她终于知道,她从未属于过这个只有信念、没有自由的群体——其实她在香港目睹邝裕民们把想要告密的同乡,一刀刀刺成血葫芦时,就应该知道的。内地版删去了这一段血腥镜头,其实它对揭示缺少自省的“坚定信念”所必然包含的暴力性质,对理解王佳芝最后的背叛,十分重要。
      
       易先生呢,他的万劫不复的身份和求取生存的本能,让他以行动背叛了王佳芝最后的爱;但是他的意识却背叛了他的身份和行动:影片结尾,易先生回到家中,坐在王佳芝睡过的床上,听晚十点的行刑钟声敲响,无尽怅恨,不禁潸然。这绝非给一个汉奸戴上人性的面具,而是以意识对行动的背叛,呈现柔软人性对暴力律令的悄然瓦解。至此,可以说:《色,戒》是一部表现“人”被“绝对国家”所挟持的悲剧。在此悲剧的终局,则又以罪恶者的悔恨暗示最后的救赎。在人们的想象中,老道的张爱玲一定会嫌李安的结尾过于天真,迹近媚俗——似乎绝望永远比救赎深刻,无情永远比有情成熟。但是我们应当知道,无论世故还是天真,无论幻灭还是拯救,也无论无情还是有情,都无高下之分,它们仅仅取决于创作者自身在信疑之间的选择。而在最高的意义上,“信”比“疑”往往更难。
      
       可以说,从张爱玲到李安,是文化精神的本质变异。张爱玲还是一个异类但地道的中国人,她走到了中国虚无文化的尽头,那里既无家国祖先的慰藉,又无上帝与人性的拯救,她是因文化性格和身世际遇而丧失天真、无处安放的孤独游魂。李安则是中西合璧的文化产物,西方文化血统使他清醒秉持个人主义,中国血脉则令他离上帝的光辉较远,而离“人性”的暖意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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