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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冒险的旅程——论王安忆的写作困境

发布: 2010-10-14 19:34 | 作者: 李静




      
      小说的相对性空间还包含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叙述的张力和空白。因限于篇幅,这里无法给一种抽象的小说修辞手段下定义作阐释,而只能诉诸其美学效果:即与小说意义相对应的小说结构的立体性与多重性;必要的意味隐含性与不可言说性;由于语句或段落的意义断裂造成的意义空间扩展;等等。
     
      王安忆对小说叙事方法作过多年研究与实践,其结果是:她自1988年以后的所有小说都运用一种标准的白话文,不再戏剧性地摹仿方言土语;时常采用主观视点,作为叙述者的“我”时时出入于文本的议论与叙事之间,以表达作者自己的思考,或者采用全知视点(如《米尼》、《流水三十章》、《长恨歌》、《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等),完全运用“叙述”的方法展现场景与对话,并使之情调化;叙述语言绵密浓稠,叙述节奏急促地向前追赶,由于对自己的理解力和思想储备充满自信,使她的小说充满汪洋恣肆的议论。这是王安忆小说基本的修辞特征。
     
      但是,通读过王安忆的小说之后,阅读者会有一种漫长而纤细的疲惫之感。无论我们眼前晃动的是张达玲,还是米尼,抑或风华绝代的王琦瑶,或者是木讷笨拙而敏感坚定的富萍,也无论我们领略的是香港的情与爱,还是荒山之恋小城之恋,抑或“叔叔”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恋情,或是新加坡人那些暧昧难明的情愫,我们都无法摆脱无处不在“作者意志”;我们总听到相似的声音附着在这些理应不同的角色和场景上;我们在观望这些纷纭杂处的红尘景象时,常常试图让我们自身的主体性、我们自己的智力和情感驰骋其上,可是在它们出发的途中就被作者的选择、判断和权威迎面挡了回来。当然,这种感觉还可以作进一步的区分――在《长恨歌》之前,王安忆文本较多地显现为:一以贯之的“叙述”方法,无时无处不在的“作者意志”、过于密集的叙述语言及其形成的过于急促的叙述节奏,拒斥了接受者对应有的文本空白所做的想象性填充,割断了阅读者和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在《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阶段,王安忆似乎较多地借鉴了中国传统笔记小说和文人画的表现方法,修辞上恬淡、留白和收敛得多,但在关键的地方,她则会当仁不让地嵌入强有力的价值暗示,让人领会她的回归传统人伦道德与东方生存价值观的意图。
     
      于是,王安忆的这种缺少空白的叙事使读者成了隔岸观火者――观看她鸟瞰的图景和概括的思想。一部作品如果不是“展现”,而是“指引”,那么它就容易导致一种独断的“单向性”。对阅读者来说,一次话语接受的过程就变成一次“语言暴力”的过程,也是一次意义消耗的过程。消耗的结果,就是小说应有的通往开放和未知之途的“相对性空间”的丧失。
     
      消解焦虑的乌托邦
     
      王安忆小说“相对性空间”的被毁坏,既缘于她的形而上阐释冲动与模糊的乌托邦情结,又缘于她对日常生活逻辑着魔般的迷恋与遵循。这里拟先分析前者。
     
      以《小鲍庄》为起点,王安忆的写作走的是一条精神超越与世俗沉入的双轨道路。热衷于世俗生活表象的复制和摹仿,使她写出诸如《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逐鹿中街》、《妙妙》、《歌星日本来》、《香港的情与爱》、《文革轶事》、《米尼》、《长恨歌》、《忧伤的年代》、《青年突击队》、《新加坡人》、《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这是一条世俗生活史的线索;执着于精神超越的理想化追求,又让她写出《神圣祭坛》、《乌托邦诗篇》、《叔叔的故事》、《伤心太平洋》、《纪实和虚构》……这是一条寻求精神归宿的道路。
     
      《小鲍庄》和其他优秀的“寻根文学”一样,是一个关于我们民族即将失名的预言。这里要略占篇幅,说说“寻根文学”。“寻根文学”的初衷,是要“理一理民族文化的根”,寻找本民族肌体深处尚未被“儒家文化”侵蚀的“野性而自然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企望在这个起点上重新铸造民族的灵魂。这是一次负载着现实功业和精神超越的双重期待、但注定无果而终的运动,因为作家们所乞灵的是一块虚妄的“人类理性的处女地”――即超乎寻常的野蛮与自然之力在人身上的显灵。它是一种被中国人无限憧憬地名之曰“血性”和“仙风道骨”的东西,它的反抗秩序的美学外表被罩上种种富于魔力的光环:力的舞蹈,无羁无绊,征服一切,行侠仗义,自由自为,出神入化……归纳起来,便是山林精神、道家风骨和人伦温情,它们是寻根的作家们所追索的“根”,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边缘文化传统。寻根派作家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山林精神的“血性”蛮力与其说是勇气的结果,毋宁说是对“强力征服”的潜意识信奉(当代作家至今竟然仍有认同此理者,比如今年余华在苏州大学的“小说家讲坛”上竟会说:毛泽东有霸气是应该的,因为江山是他打下的,没有这个实力的人而仍要有霸气,那就不是“霸气”,而是“匪气”了。被誉为以悲悯爱人之心写作的余华竟会说出如此有违现代自由与民主精神的话来,真令人难以置信);与其说是个性意识的高扬,毋宁说是理性缺席的混沌不分。至于棋王王一生式的“道家风骨”,与其说是因雄守雌以柔克刚,不如说是对压抑而无奈的生命作了美学与哲学的美化;与其说是悠游天地得大自在,不如说是作家成功地规避了个体生命必须直面的外部与内心的真实困境与冲突。而“人伦温情”,如果它不是从个人对世界、他人和自我的深刻了解中产生,如果它仅仅产生于某种血缘与地缘的自然联结,如果它竟成为人们在陷入原子化的孤立境地时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么它又折射出多么可悲叹的一种现实境遇而非一种可赞美的“文化特异性”呢?
     
      因此,“寻根”所寻到的无声结论是:在我们的民族传统中无法找到理性、独立与自由的主体性力量,我们不曾存在过这样一条可资汲取力量的、源远流长支撑人心的“根”。作家们虽然塑造了一个个富有美学魅力的人物形象――健壮如“我爷爷”、“我奶奶”,飘逸如棋王王一生,龙行虎步如土匪陈三脚,仁义动人如少年捞渣……但是这些孓世遗民绝无能力繁衍子孙,他们仅仅是一些美丽的文化标本而已。作家们找到的这些最为灿烂的形象失去了后代,那么活在世上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让我们看看王安忆的回答。在《小鲍庄》里,她塑造了一个天然的善性化身――少年涝渣。在他的坟墓之上,他的亲人们享受他牺牲生命带来的甜蜜果实。涝渣的自然美德在一年一度“文明礼貌月”的宣传中被扭曲成说教的榜样。村人们在日益物质化的生活中日渐遗忘了那个善良孩子的真面目。在这部作品中,王安忆追索的是我们民族的道德存在原型。纯真自然重义轻利的道德范式遗失了,道德虚伪和物质欲望却疯长起来。这是《小鲍庄》所揭示的发人深省的精神景观。
     
      令人遗憾的是,如此清醒无畏的精神光亮,在王安忆后来的作品里竟杳不可寻。有时,她沉浸在世俗生活的表象之中,以摆脱她在向精神腹地掘进时焦灼不安的虚无之感。而在她津津乐道于张长李短市民琐事的同时,她的超越渴求又驱使她寻找永恒精神的归宿之地。这种精神超越冲动,使她写下诸如《神圣祭坛》、《乌托邦诗篇》、《叔叔的故事》、《伤心太平洋》、《纪实和虚构》等作品,出示了一个否定既定秩序的艺术向度。
     
      马尔库塞在其著作《单向度的人》中认为,艺术的使命在于达到“艺术的异化”:“马克思的异化概念表明了在资本主义中人同自身、同自己劳动的关系。与马克思的概念相对照,艺术的异化是对异化了的存在的自觉超越。”5这种艺术的异化一直“维持和保存着矛盾――即对分化的世界、失败的可能性、未实现的希望和背叛的前提的痛苦意识。它们是一种理性的认识力量,揭示着在现实中被压抑和排斥的人与自然的向度。它们的真理性在于唤起的幻想中,在于坚持创造一个留心并废除恐怖――由认识来支配――的世界。这就是杰作之谜;它是坚持到底的悲剧,即悲剧的结束――它的不可能的解决办法。要使人的爱和恨活跃起来,就要使那种意味着失败、顺从和死亡的东西活跃起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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