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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立权之死

发布: 2010-10-07 21:55 | 作者: 缪克构



       友生来到我们中间,其实压根儿不是为了做功课。起先他还能小心翼翼地向立权请教几个问题,接下来他就偷偷摸摸地抄起了数学题。他给我们带来了棒冰、糖 果,有时候是一些瓜子和花生,有一次他居然给我们一人一个肉包子。这种肉包子里面有一块精肉、一些卷心菜和葱花,吃起来味美无比,街上要卖两毛钱一个,但 友生却慷慨地把它们带来了。看着我们惴惴不安的样子,友生挥挥手大方地说:

       “吃吧吃吧,这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我已经吃过啦!”

       立权看着肉包子,直咽口水。他不顾一切地接过大吃大嚼起来,狼吞虎咽的样子使我目瞪口呆。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感觉到立权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与我的关系,也渐渐开始疏远了。

       友生此后每天都很晚才来到院子。那时候,我们的作业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友生急匆匆地赶来,一屁股坐下,对立权说:“把作业本借我抄抄。”立权起先还显 得犹犹豫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非常爽快地把作业本交给友生。友生接过后龙飞凤舞地抄写起来,立权则在边上嗑起了瓜子,或者把一粒糖果嚼得吧唧吧唧 响。

       再后来,友生觉得自己抄作业太麻烦了。“干脆你帮我抄吧,”他跟立权说,“我要去挣钱啦。”友生把作业本往立权手上一扔,跑得不见踪影。等到村中炊烟四起,友生才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从立权手中拿走作业本。有时候他干脆不来了,第二天上学一早再跟立权要作业本。

       我对他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感到忧心忡忡,我感到少年立权已经改变了原先的模样,变得馋嘴、贪婪和诡秘。可我也参与游戏,也吃着友生带来的零食。我一方面感 到这样做不对,一方面又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有时候我很希望自己能像友生那么有钱,能把自己和立权从友生趾高气扬的奴役下解救出来,但事实上我根本无法做 到。

       友生很快意识到我的存在对自己不利。他只要立权帮自己抄作业,但他提供的食品却需要两份。我的存在成了多余而麻烦的事情。于是他跟立权说:

       “你不要去李海奶奶的院子里写字啦,你到我家来写字就行啦。”

       看立权还有些犹豫,友生像一个大人一样拍了拍立权的肩膀:

       “这样,你一个人就可以吃两个人的零食啦!”

       我的少年伙伴立权,就这样在饥饿、贫穷的压迫下,在散发香味的食品的诱惑下,下课后慢慢地走向了友生家的院子。他几乎熟视无睹地从我的边上走过,走向友 生为他提供的肉包子、棒冰、糖果、花生、瓜子……和不可知的未来。这让我感到无比的神伤和难过,我像被抛弃了一样,极力想重新找回过去的立权,于是用苦心 积攒的两毛钱为立权买了一个肉包子,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我惴惴不安地把肉包子偷偷塞给立权,但立权打开后又重新包起来还给了 我。他默默地从我边上走开,全然不是那个意气风发、迎风奔跑的英俊少年,全然不是那个在林子里唱着美妙童谣陪我下河摸螺蛳、在沟里捕蟹的少年立权了。他失 去了往日的笑声,变得疑虑重重、忧心忡忡的,令我伤心而困惑。

       很快,我发现立权并不是每次课后都往友生家去,在开头的几天过后,他把友生的作 业本带回家中,他先为自己做一份作业,然后模仿友生潦草的笔迹抄写一份。要是晚上干不完,第二天他就一早跑到学校,在早自习的时候继续干。另一些时候他则 反过来,先用潦草的笔迹为友生做完作业,然后在早自习的时候才端端正正地完成自己的作业,这样,就不会被老师和同学发现了。显然,同时做两份作业,立权已 经得心应手。

       早自修结束的铃声一响,立权和友生就分别走到操场上,立权把作业本交给友生,友生则塞给立权一毛或几分钱。拿到钱的立权慌不择路地奔到街上,为自己买一根油条或一个肉包子。我有好几次看到他,像饿极了一样,三口五口就将一根油条或一个肉包子吞进了肚子。

       四

       友生为什么这么有钱,在他被当作一个小偷抓住之前,对大家来说一直是个谜。他自己不但从不缺吃的,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为立权提供食物。为了显示自己的阔 绰,他甚至带着一包糖果到教室里来,在课间的时候像天女散花般撒向同学们。看着大家争抢,友生发出得意的笑声。其实友生家根本不富裕,要不然,他怎么会和 哥哥一起卖棒冰呢?

       友生是在一个早上被卖油条的人当小偷抓住的。那个卖油条的人,是友生的邻居,每天一早,他就开始搬着锅啊油啊到街上去,需 要来回几趟,才能把家什都搬完。为了保险起见,他往往在最后一趟专门去搬钱匣子。友生就在他搬着家什往街上去,而钱匣子还留在家中的当儿,推开他虚掩的家 门,潜到他家中偷钱的。钱匣子里的钱虽然不多,但有不少留着找零用的角票和分币。友生抽出几张角票、抓上一把分币,再像猫一样潜出来。隔三岔五,友生就干 上一回。碰上缺钱花的时候,他则接连干上几天。每天他都不会空手而归,因为卖油条的人总是风雨无阻地在街上摆摊,而且墨守成规地先搬家什,后搬钱匣子。

       但友生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他不再满足于抽几张角票、抓一把分币,而是越偷越多,甚至偷走一半的角票,把分币也抓得所剩无几,终于引起了卖油条的人的警觉。

       卖油条的人那一天早上似乎像往常一样,先搬着一口锅走到街面的摊头去。友生看他走出一段路后,见四下无人,潜进了他的家里。哪知卖油条的人早有防备,他 走出一段路后,又从原路上折了回来。他悄悄推开自己的家门,马上回身上了闩,然后拉开了灯。像料事如神一般,他在钱匣子旁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友生,手里正抓 着一把角票。

       卖油条的人发出嘿嘿的冷笑,走上去一把将友生拎了起来,说:

       “原来是你。”

       友生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挣扎着哀求道:

       “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

       卖油条的人不加理会,气呼呼地将友生拎到他爸爸床前,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说:

       “你要是教不了他,那就交给我吧!”

       友生被他爸爸反绑着双手,吊在了楼梯上,狠狠一顿打。每打一下,友生就发出一声哀叫。那时候,卖油条的人也不去摆摊了,他拿了一张躺椅,坐在了家门口,得意洋洋地听着友生发出一声声的哀叫。友生的爸爸打得心疼了,就把皮鞭抽在了梯子上,一边抽他一边喊:

       “看你还敢不敢?看你还敢不敢?”

       友生发出一声声哀叫:

       “我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

       友生再也不能从卖油条的人那里偷到钱了,从此断了财路。没有了钱的友生两眼发光,到处乱闯,但是一无所获。再也不能从友生那里得到食物和零钱的立权饿得 两眼发光,他徒劳无益地帮友生做作业,结果总是一无所得,不由得变得心烦意乱。有好几次立权不再帮友生抄作业了,他在早自修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把作业本交 给友生。友生翻开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友生根本不认得几个字,没有了立权的效劳,他根本就无法完成作业。友生只好不交作业本,几次下来,班主任李老师催 促无效,只好把情况反映给了友生爸爸。李老师说:

       “友生平常的作业都做得不错,就是字迹潦草。现在,他不知怎么的,突然不交作业了。”

       李老师前脚刚走,友生的爸爸又把友生吊了起来。友生爸爸一边用鞭子抽着友生一边说:

       “我看你还敢不交作业,我看你还敢不交作业。”

       友生大声哀叫着:

       “我再也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

       就这样,友生走向了更危险的境地。他开始在班级中行窃,趁人不备,他就偷走同学的钱。他也偷铅笔、橡皮、文具盒。他把偷来的东西卖给了别的班级的同学, 然后拿了钱慌不择路地到街上买上一根油条或一个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也用偷来的东西作交换,让立权继续帮他抄作业。他偷偷摸摸地塞给立权一块橡 皮,叫立权帮他抄一次数学作业。他悄悄地塞给立权一支铅笔,叫立权帮他抄上十遍新教的生字。他还冷不丁把一个文具盒也塞给立权,说:“这个星期的作业,你 要全包啦!”

       友生偷了班级中同学的东西,然后源源不断地交到立权手中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们那个习惯于在课后搜寻学生书包的白面书生一样的校长,又将同学们堵在了教室里。

       这一次,那个曾为我仗义执言的立权显得忐忑不安,等大家都把书包放到了桌上,他才将书包中不属于自己的文具清理干净,然后把书包放在了桌上。经验老到的校长几乎不费周折,就在立权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大把文具。他举着它们,如获至宝般地走向讲台,大声宣布:

       “凶手找到啦!”

       这情景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就曾这样被当作“凶手”,然而,这次却轮到了曾为我仗义直言的立权身上。那个坚定、刚毅、无畏的英俊少年,此刻,比我当初还要显得慌张,并且已开始抽泣。

       校长对立权说:

       “哭有什么用,回家叫你爸爸到学校来,不然,你就再也不要读书啦!”

       这时,立权不知哪来的力量,站起来大声说道:

       “这不是我偷的,是别人放在我这儿的!”

       校长劈头问道:

       “你说,是谁?”

       我看到与我同排的友生一阵慌乱,他盯着立权的背影,而立权就在这时候回过头来,指着他说:

       “是他,是他偷的,他叫我帮他抄作业,然后把这些东西给我,我不知道全是他偷的。”

       友生矢口否认:

       “是你自己偷的,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立权的眼泪很快流了下来,说:

       “是你给我的,我没有偷!”

       友生大声说:

       “就是你偷的!”

       他们两个争了起来,校长很不耐烦地止住了他们的争吵,说:

       “回家叫你们的爸爸都来吧,不然,你们都不要到学校来啦!”

       这节课后,我看到立权忧心忡忡地背着书包回家。在操场上,不断地有同学骂他“小偷”。立权走走停停,终于在操场的河边坐了下来,用手掬起河水洗了洗满是泪痕的脸庞,才又背起书包往家里走。他没有想到,友生已拿了一根棍子,等在了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还没等立权走近,友生已举着棍子向他追来。立权撒腿就跑, 逃向了通往自家茅草房的田埂小路。友生一路追赶着,一直追到立权家的茅草房。

       晌午时分,田里劳动的人们谁也不知道,死神正通过一个孩子,把另一个孩子逼向死亡。他们只会直起身、摇着头说:

       “这两个孩子,玩疯了。”

       立权跑到家里,没有看到他的哥哥立长,只听到他妈妈还在不断地咳着。他又从家里跑了出来,这时候,他看到友生已逼近了他。立权退到苦楝树下,开始抱着最小的一棵苦楝树往上爬,他好不容易爬到了树杈上,听到友生用棍敲打着树干说:

       “你给我下来!”

       “我不下来。”立权说。

       友生把棍子往后背一插,开始爬树。

       “你不要上来,”立权说,“我要跳到河里啦。”

       立权平时和哥哥闹矛盾,就用这句话来吓唬人。立长知道他怕水,不会游泳,一听他要跳河,马上就让步了。但这一招平常很灵验的计谋,在友生那里根本不起作用。友生三步五步就追到了树上。立权只好再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哭喊:

       “你不要再上来啦,我真的要跳下去啦,我不会游泳的!”

       友生还是气呼呼地往上追,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已把立权逼上了绝路。

       十岁的少年立权在苦楝树纤细的枝头颤抖不已,面对步步逼近的友生,别无选择地掉入了河中。

       同样只有十岁的友生坐在枝头高兴不已,他看着立权在河里挣扎,自己慢慢地爬下了树干。等他爬到地上的时候,河面已恢复了平静,他对河面说,“你就永远潜着水不要出来啦!”然后扬长而去。

       当立长闻讯赶回家的时候,村中的一个青年正在河中打捞立权的尸体。立长扑通一声跳到河里,把立权捞了上来。他对立权又是吸气又是捶胸,但立权已毫无反应。村中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快把他倒立起来,背着他跑。立长马上把立权的双脚提了起来,挂在自己的肩上奔跑起来。

       那个下午,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背着自己的弟弟一圈一圈地奔跑着。汉子跑得精疲力竭、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但他背上的弟弟像一只麻袋一样抖动着,始终无动于衷。
      
       转自:
http://www.eduww.com/xihu/ShowArticle.asp?ArticleID=28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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