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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立权之死

发布: 2010-10-07 21:55 | 作者: 缪克构



       我家住在海边的防护林里。立权到了林子之后,首先建议我们在鸭棚后面的河道上铺一张鱼网。“这样,鸭子就不会把蛋下到淤泥里去啦。”他说。

       我们家在鸭棚后面隔出了一截河道,供鸭子们栖身。这些呷呷呷叫唤的馋嘴家伙们,不接触水源就叫个不停,一跳到河里就扑腾扑腾地玩耍个不停,很不情愿上 岸。它们一到水里就忘乎所以了,全然忘记了我们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它们的屁股养得胖乎乎的,仿佛一摸就能摸下鸭蛋。它们全不管了,一到水里,咚一声就把蛋 生下来,咚一声又把蛋生下来。这些圆滚滚的鸭蛋一个个嵌进了淤泥里,有的从此再也不见天日了。天气要是允许,我和爸爸就爬到河里去摸,一摸就摸上一个蛋, 一摸又摸上一个蛋,这让我们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们终于摸回了一些鸭蛋,挽回了一些损失,难过的是我们始终无法把所有下在河里的鸭蛋全都找回来。

       我和爸爸在满是鸭粪、臭气熏天的河道里摸蛋,往往一干就是几个小时。鸭屎在河底长年累月地堆积着,开始发酵,脚一踩到便直冒气泡,一股股怪味道直往鼻孔 里钻,让我们无法潜下水去。我们在浅的地方用双脚摸索着,往往左脚刚踩上一个蛋,右脚又碰到了一个蛋,一不小心还会踩坏它们,让人心疼得直掉泪。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每每就有人潜到我们家后的河道里摸蛋。他们把斗笠翻过来,放到草丛中,摸到一个蛋就偷偷地往斗笠里放。他们可不管什么鸭屎和臭气,一 个一个猛子地往河里扎,争分夺秒地把河道摸个遍,把淤泥和鸭屎都挖起三层才肯罢休。他们极少空手而归,因此一逮着机会便明目张胆地干起来。有一回我远远地 就看到家后的河道上挤满了人,还有两个人正为一个鸭蛋到底是谁先发现的打得不可开交。另一回,我在村口的路旁看到一个人捧着一斗笠的鸭蛋,乐不可支地往家 里赶。那一斗笠的鸭蛋呀,足足有二十多个,我看了甭提有多心疼。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眼睁睁地看着他捧着一斗笠的鸭蛋走了。

       我们父子俩冒着白 灿灿的太阳,在臭气熏天的河道里摸蛋的情形,在立权提出美妙的计划后,从此消失了。从村中收罗的一些破渔网,经过妈妈的缝补后,连成一张虽然简陋但很结实 的网。这张网就铺到了河道里,四个角用绳子扎好,吊在了插在河中的四根竹竿上。等到鸭子们在河道里游够了,我们就把它们赶上岸,把渔网收起来,往往能收获 十几个鸭蛋。而那些瞅准机会便摸到河道里来的人,每次空手而归,就再也不来了。

       从此以后,少年立权成了林子里的常客。几乎一到周末,我们便手 牵手奔到林子里去。我们在树林里摆开桌子,一起完成功课。在树间架起网兜当摇床,伴着海风,听着鸟鸣,美美地睡上一个午间。另一些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大 海,看日出时的万丈红霞,日落时的鸥鸟翔集;看涨潮时的惊涛拍岸,退潮时的平静海滩。

       我还带立权到河里摸螺蛳,到沟里抓蟹。立权怕水,他从不 敢到河里去,连沟里也不敢下,因此更多的时候,他只愿意跟在我的身后,帮我提着水桶或竹篓。我摸上一个螺蛳,就往岸上扔,他在草丛中找到后,咚一声把螺蛳 放在水桶里。“十八个啦。”立权高兴地说。我抓到一个螃蟹,也往岸上扔,立权顿时手忙脚乱,他又怕螃蟹逃走,又怕手被夹到,于是发出哇哇乱叫:“别逃,别 逃!啊呀,我的手被夹住啦!”我在沟里乐开了花,跟立权说:“莫怕莫怕,我用水草捆住它。”我每抓住一只螃蟹,就扯一根水草把它绑起来,或者抓一把湿泥把 它的大螯封住,然后往岸上扔。立权小心翼翼地用三个手指揿住螃蟹,把它抓起来,塞进竹篓。他对还在沟里埋头抓蟹的我说:

       “一共有二十个螃蟹啦!”

       “竹篓越来越重啦!”

       “啊呀,竹篓已经满啦,你再抓上来,我就只好装在短裤里啦!”

       我这才从沟里爬上来。晚上,我们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还让立权带上一袋回家。

       少年立权在那些快乐的时光里,在林子里奔跑的场景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我的脑际。他年少英俊的笑脸迎风荡漾,长发飘飘;他的驼背从我的方向看去,似乎只是微 微弓着,丝毫也不妨碍他像兔子一般敏捷地奔跑。少年立权在树影中奔跑,林子里的鸟儿开始欢唱。少年立权跑着跑着开始唱歌,这是我年少时听到的最美妙的童 谣:

       正月灯
       二月鹞
       三月麦秆作鬼叫
       四月陀螺绕地跳
       五月龙舟两头翘
       六月六,河水干涸河贼叫
       七月七,芝麻巧酥一畚箕
       八月半,粉丝一大担
       九月九,太阳落山头
       十月十,番薯连筋食
       十一月背篓拾猪屎
       十二月抱起汤婆子

       此后很多年,我一直认为少年立权就是这样唱着美妙的童谣,去赴死神之约的。他奔跑的情形像慢镜头 一般在我的眼前无数次出现,英俊的笑脸、飘扬的头发,在无声的世界中,缓慢地向前移动。我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呼喊,而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少年立权就这样 一点一点地迎向死神,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他懵懂无知地带着残缺的身子,走完他短暂的人生之路。

       三

       我只知道立权怕水,却从没有意识到他会死于水。

       死亡不是直接找到立权的,它先找到了友生,然后驱赶着友生,一步一步地逼近立权,终于把立权逼进了死角。

       友生其实是最歧视立权的人,自从被立长刮了一个耳光后,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立权了,但他常常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样,在立权的边上打转。他不再对立权动手,而是用话来刺激立权:

       “驼子,你敢跟我一对一打架吗?”

       立权不理会他,自顾自往前走。

       友生继续说:

       “有本事,咱们单挑。叫你哥哥来,算什么本事?”

       立权说:

       “我就叫我哥来,你敢吗?”

       友生说:

       “来呀来呀,我也叫我哥来。我哥打不过你哥,可我一个手指头就把你打倒在地啦,咱们最多扯平!”

       说完这些话,友生往往就罢休了,他会哼一声,然后往回走了。

       我和立权的友谊确立以后,友生对立权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友生之所以会改变对立权的态度,显然不是因为我,甚至也不是因为害怕立长,而是因为立权本人。

       立权的成绩稳居班里第一。当发现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希望抄立权的作业以后,一做作业就只会咬笔头的友生,决定改变对立权的态度了。

       中午一放学,友生就回家背回一个木箱。木箱里放着几十根棒冰,用棉絮层层裹着。棒冰的进价是四分钱,卖出一根可以赚一分钱。友生和他的哥哥轮流着卖,下午课前轮到友生卖。友生背着木桶,在学校里一圈圈地转,用一截木头敲着箱子吆喝:

       “棒冰棒冰,棒冰棒冰……”

       看到立权和我在奶奶的院子里做作业,友生就慢慢吆喝着走过来,隔着矮墙讨好地问立权:

       “立权,要吃棒冰吗?”

       友生不叫立权为“驼子”了,他叫立权真名。这让我和立权都很意外,但立权没有犹豫就回绝了:

       “我不买棒冰!”

       友生又走前几步,说:

       “不用买的,我送给你吃。”

       立权更觉得奇怪了,看了看我说:

       “我不要。”

       友生背着木箱走进了院子,把木箱放在了地上,打开箱子,解开层层棉絮,从中拿出了两根棒冰,塞给立权和我,说:

       “你们吃吧吃吧,这是最后两根,不吃就要融化了。”

       我和立权拿着棒冰,面面相觑,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呢,那棒冰已经开始融化了,冰水透过指缝,一滴一滴往下掉。

       友生背起箱子,意味深长地朝我们笑笑,走出了院子。

       我和立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棒冰吃了。“大不了明天给他一毛钱。”我说。立权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立权并没有要到五分钱,我们决定第三天再把一毛钱交给友生,但友生已迫不及待地跟立权说:

       “让我也跟你们一起写字吧?”

       立权看着我,我也看着立权,不知道该拒绝还是同意。

       友生已自说自话道:

       “那我放学后来找你们啦!”

       我以为立权已经同意了,他也许想与友生化敌为友呢?老是提防着别人,叫人多难受啊。何况友生也未必是坏人,他虽爱玩,也很调皮,但我们在一起做作业,说不定正可以帮助友生进步呢!

       我完全没有想到,一根棒冰使立权显得心事重重,欠着的五分钱使他几天来都郁郁寡欢,不知所措。

       原来,立权根本就没有向家里要过那五分钱!

       几天后我第一次来到立权家里,发现立权家实在很穷很穷。他的家在河边的茅草房里,屋前长着五棵苦楝树,棵棵枝繁叶茂,倾斜着身子长到了河面上。茅草屋 内,几乎什么也没有。浓重的中药味和酸腐气差点让我捂住鼻子。立权的妈妈躺在门板改装成的小床上,剧烈地咳嗽着,立权正给他妈妈递上一碗水。

       见我来了,立权马上把我拉到茅草房外,我们坐到了河边的苦楝树下,少年立权双眉紧锁,默默无言地看着河面。我不知所措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串苦楝果从树上掉了下来,立权捡起它,说:

       “你知道这树为什么叫苦楝树吗?”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村里到处都有这种树。到邻村去的小路上,有几十棵大腿粗的苦楝树,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树上知了鸣叫不已。到了冬天,光秃秃的枝头就只剩下几串苦楝果,小路显得很荒凉。

       “我妈说,苦楝树结的果又苦又涩,连鸟儿都不愿吃,”立权说道,“苦楝树夏天结了果子,冬天掉到地上烂掉,没有人会知晓。我妈说,她就是一棵苦楝树,我就是一颗苦楝果。”

       我难过地抱住立权。“不会的不会的。”我说,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一个九岁的少年能对另一个九岁的少年安慰些什么?我至今仍不知道。从立权的口中,我知 道立权家的房子在前年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立权的爸爸也死了,妈妈从此瘫痪在床,家中穷得没钱让她看病,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十八岁的哥哥立长的身 上。立权能读上书完全靠学校里减免了学费。能背着书包上学,已经十分不易,他还能再开口向家里要钱吗?

       一根棒冰使少年立权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所想,也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包括我,一个与他亲密无间的人,在这时候也茫然无措,不懂如何将他从困顿中解救出来。立权在贫穷和自责的双重压迫下,渐渐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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