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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立权之死

发布: 2010-10-07 21:55 | 作者: 缪克构



       一

       立权是个驼子。第一天上学,他就被大家推搡着。“小驼子”、“小驼子”,大家一边推着他一边叫他的绰号。

       立权在人群中踉踉跄跄,但面色冷峻,一声不吭。

       大家继续推搡着,终于将立权推倒在地。立权的背显然伤得不轻,但他在大家的取笑声中艰难地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坐到教室里。

       几天后,逐渐熟识的同学们玩起了“搭背”游戏。每个人都弓着背,双手按在膝盖上,并排站好。最边上的人从一个个弓着的背上飞身而过,到了另一头再以同样的姿势站好。谁要是承受不住重量或者不能飞越过去,就会被清出游戏队伍。

       最先,立权站在边上看着大家玩游戏。友生怂恿他说:

       “驼子,你敢玩吗?”

       “驼子,来吧,你往这一站就行,背都不用弓起啦!”

       于是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笑声。

       谁也没想到,立权真敢站出来,说:

       “玩就玩,我又不怕!”

       立权大踏步地来到游戏者当中蹲好,他矮小瘦弱的身子在人群中特别显眼:背部虽然高高耸起,但还是没有别人的身子高。大家在他的背上飞过时,手下总是特别地加重分量,立权被揿得踉踉跄跄,但他每次都挺住没有趴下。大家看着他被推得东倒西歪,高兴得哈哈大笑。

       轮到立权飞身跳跃时,大家又故意刁难他,一个个弓着的背差不多都立起来了,立权当然无法从他们的背上飞过,还未跨过第一个人就摔了下来。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

       “驼子,你输了,你输了,你要学狗叫啦!”

       “驼子,快学狗叫!”

       “驼子,快学狗叫!”

       立权被大家欺负得没有办法,有一天把他的哥哥立长叫来了。

       立长长得人高马大,还没放学,他就来到操场上站好了。等友生和同学们走到操场,立长上去一把抓住友生,问立权说:

       “他欺负你了吗?”

       立权点点头,说:

       “他叫我‘驼子’。”

       立长啪的一声刮了友生一个耳光,说:

       “下次还敢不敢?”

       友生脸都被打红了,忙不迭地说:

       “不敢了,不敢了。”

       立长又抓住一个高个子,问立权说:

       “他有没有欺负你?”

       高个子吓坏了,忙不迭地摇着双手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啊!”

       立权看着他哥哥气呼呼的脸,说:

       “没有了没有了,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友生也叫来了他的哥哥,他们俩在操场上等呀等,就是不见立长来。友生的哥哥不断地问友生:

       “人呢,人在哪儿?”

       友生一脸讨好的神情,说:

       “就来,就来。”

       一直到放学,他们才看到立权一个人出来。友生对他哥哥说: 

       “就是他哥哥打的。”

       友生的哥哥不耐烦地说:

       “一个驼子,你对付他就行了。”

       友生看着他的哥哥行色匆匆地走远了,他对着慌慌张张的立权气呼呼地喊道:

       “驼子驼子驼子!”

       立长双手插腰,往操场上一站便威风凛凛的样子让我羡慕不已,他一个巴掌朝友生脸上刮去,友生顿时原地打转,眼冒金星,全没有了平日的不可一世,让我真是 又想称快又觉担忧。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同学中饱受欺负的我盼望着有立长这样的一个哥哥,他长得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往我边上一站,就让那些找我麻烦的人闻 风丧胆,而我则可以趾高气扬,无所畏惧。

       我可以冲那些对我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大孩子们说:

       “哼,我哥哥马上就要来了,他会揍你们的。”

       他们定然不相信,一个一个从弄堂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嘲讽我说:

       “你哥呢?叫你哥来呀,我一个指头掀翻他!”

       这时候,我哥哥立长果然就从弄堂的矮墙上翻出来,他把马步一扎,一声大吼:

       “来呀,你们一起上!”

       这帮大孩子们定然吓得面如土色,个个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我长期沉醉于这样的梦想,往往想得口角流涎。但立长并不是我哥哥,他不可能保护我。如果我把立长搬出来充当我的哥哥,他们肯定会一阵狂笑,然后把我追得鸡飞狗跳。

       当我意识到把立长视为我的哥哥是不现实的时候,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立权。少年立权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头发黑而茂盛,算得上是个英 俊少年,但他矮小瘦弱,且又是一个驼子。当人人都在取笑他的生理缺陷的时候,我却异乎寻常地向他走去。我意识到我向少年立权走去的时候,我的身后开满了黄 色的小花,少年立权激动不安地看着我,最后,他显得泪眼朦胧,因此他在我身后看到的不是一朵两朵黄花,而是黄灿灿的一大片。

       偌大的教室在课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我向立权走去的时候显得十分羞涩,我试探着对他说:

       “立权,放学后我们一起写字吧!”

       立权对突如其来的邀约不知所措,他的肯定的回答显得语无伦次,那一刻我们都为横空出世的友谊激动不已。

       二

       我与立权的友谊真正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是在随后到来的一个下午。那是一个星期五,在第三节的班会课上,我显得心不在焉。我家住在五里外海边的林子里, 为了读书,平时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奶奶家里,一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林子里去。此刻,透过教室的窗户我看到村民家中的炊烟已经穿过烟囱袅袅升起,这情景令 我浮想联翩,仿佛看到我妈妈正为我烧了一桌鸡鸭鱼肉。我打算铃声一响立即就跑,就像无数个周末一样,奔回到林子里的小木屋中,呼吸那自由而清新的空气,沐 浴着那略带咸味的海风。在我开始读书的日子里,这是我无与伦比的快乐。

       谁知铃声刚响过,还没等我收拾书包离开课桌,我们学校那个刚来的白面书生一样的校长就推门进来了。他凝重的表情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仿佛发现了巨大的秘密一般,他白净的脸庞变得生气勃勃。

       校长把走到门口的学生们都堵了回来,他走到讲台上,表情严肃地说:

       “同学们都坐好,现在,把书包里的文具盒都放到桌子上。”

       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跟着说:

       “大家把文具盒、笔呀什么的都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大家都照做了,其实压根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把文具盒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还东找西翻,从书包的角落里翻出一支用得差不多的双色铅笔。

       我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支两头都快磨平了的双色铅笔,马上就将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校长马上在书桌上搜寻起来,还没走过几排桌子,他就在我的书桌前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双色铅笔上。同学们都站立起来,看着校长从我的桌上拿起那支短得不能再短的双色铅笔,举着它走到讲台上。

       我傻眼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校长走到了讲台上,挥动着举在头顶的双色铅笔,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一字一顿地说:

       “凶手找到了!”

       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校长继续着他一字一顿的语气,指着双色铅笔磨平的一端说:

       “教室外边白墙上的红线,就是用这支铅笔画的,这就是工具!”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弄得六神无主,嘴巴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校长全然不顾他的行为已深深地冤枉和伤害了一个九岁少年脆弱的内心,继续说:

       “这支铅笔就是证据。这种破坏公物的行为,非要好好教育教育不可。否则,教室里外刚刚刷好的白墙壁,非得面目全非不可。”

       大家的目光像箭一般向我射来,有几个同学窃窃私语起来,小声地指责我破坏了公共财物。“这可不是你家呀,”他们说,“可以任凭你胡乱涂画!”

       班主任李老师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

       “怎么会是你?”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一点也不懂如何为自己申辩。

       就在我几乎被认定为“凶手”的时候,立权高高地举起了手。立权瘦小白皙的手臂在我的面前坚定而醒目地举着,像芦苇丛中突然立起的一根箭簇,为孤立无援的我带来了希望。

       校长意外地看了看立权,让他站起来。

       “那红线不是他画的!”

       立权站起来说的第一句话让大家感到很意外。我的眼泪因感激而流了下来。

       立权接下去说:

       “我看见一个五年级的学生用红蜡笔画的。不是李海画的,李海的铅笔画不了那么长那么粗的红线。”

       立权!我几乎喊出声来。我的眼睛因感激和洗刷了罪名而不断地溢出泪水。此后我一直注视着少年立权坚定而刚毅的表情,甚至不知道校长和同学们是怎样离开教室的。

       “立权,我们一起去林子玩吧。”我流着泪、带着笑,这样邀约立权。

       少年立权此后曾无数次地表现出他的聪明才智,让我羡慕不已,但他对我的羡慕总是报以羞涩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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