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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瓣是月亮做的——汪曾祺与施松卿

发布: 2010-9-17 09:32 | 作者: 岚枫




       
       他们还去了一家饭馆庆祝,那是家小小的饭馆,在中山公园附近,他们要了两碗面条,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他和她都吃得出了汗。
      
       许多年后,他们总是争执那天在哪家餐馆吃的面,争来争去,最后两个人都笑了。那时候,他们都老了,哪里还记得清呢。
      
       不过,他记得面极筋,汤极鲜,那天的阳光极艳,她一面吃着,一面向他笑,额上有一层水雾般的细小汗珠,发着晶莹的光。
      
       婚后,他正式在北京市文联上班了,那时文联有两个刊物,《北京文艺》和《说说唱唱》,他先到《北京文艺》编辑部,后被调到《说说唱唱》编辑部,都是编辑的职位,他做了近五年。
      
       五年后,他调离北京市文联,到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编《民间文学》,他涨了薪水,待遇相当于副教授。而施松卿也在1952年调到新华社,成为了外文部的记者。
      
       这是他们最快乐的几年,他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她为他生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一家衣食无忧,其乐融融。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反右整风运动开始了,1958年,因为一首《早春》的诗,他被扣上了“莫须有”的反革命罪名,划为了右派,下放到了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
      
       临行前,她为他准备要带的东西,她买了一块苏联表给他,那时候,手表还是一件奢侈品,像他这样的“右派”也许根本就不配戴,可是,她执意要买给他,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右派,她只知他是即将远行的丈夫,她想买最好的东西给他。
      
       给他戴上表的时候,她说:“你放心走吧,下去好好改造。” 
      
       他走的那天,她正在搞军事训练,请不到假来送他,他给她留了一张条子,他写:“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来。”
      
       他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忍不住哭了,她下班回来,看到那张纸条,也哭了。
      
       别人家都在忙着“划清界限”,可她在忙着给他买“狼眼豪”。他写信要稿纸和毛笔,毛笔还点明了要“鸡狼毫”,这种笔市面上很少,都已经是右派了,他文人的小情调还是不改,但她并不怪他,每次上街,她总要去文具店问问,有货了就赶紧买几枝存下来,她还教孩子用汉语拼音给他写信,他每次收到信,都开心得不得了。
      
       有她在,他安然地度过了这段“改造”岁月,他居然写出了写成他新中国成立后第一篇短篇小说——《羊舍一夕》,还写了《看水》和《王全》两个短篇,这三篇作品构成了他后来出版的《羊舍的夜晚》,他还写了一部有趣的作品——《中国马铃薯图谱》,当时领导让他去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研究马铃薯的品种,很枯燥无趣的活,他竟做得兴趣盎然,画一个整薯,还切开画一个剖面,画完了,“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他的右派岁月,苦难的痕迹那样淡,和别人全然不同。
      
       他没有对她失约,四年后,他摘掉了“右派”帽子,回到了北京,他成为了北京京剧团的专职编剧。
      
       他和她又团聚在了一起,他们小小的家,恢复了温馨与平静。虽然这一次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年。
      
        1967年,文革开始了,因为他的两部剧——《小翠》,《雪花飘》,他又一次被打成了右派。
      
        这一年,他们家的三个孩子都已经懂事了,最小的孩子也已上了小学四年级。
       文
       革的时代,最狂热的就是这样年纪的孩子,他们戴上毛主席像章,逃课,批斗老师,贴大字报,抄家……,他们以革命的名义宣泄着青春期的躁动激情,在那些被划为右派的家里,除了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也比比皆是,可是在他家,什么也没有,他的孩子们一个也没有“造反”,一个也没有流露出对他的鄙夷。
      
       他在外面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尊严早被践踏在地,可在家里,他还是父亲,还是丈夫,还是一家之主。
      
       施松卿也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教育”孩子:“你们几个要站稳革命立场,要和爸爸划清界限,太亲近叫外人看到不好。”
      
       孩子反问她:“那妈妈你自己怎么不站稳立场呢?”
      
       施松卿说:“我怎么没有了?”
      
       孩子说:“你有?那你为什么还偷偷给爸爸买酒喝?”
      
       施松卿笑了,眼角湿润。
      
       十年浩劫,当文革终于过去,右派们都开始平反的时候,他却又一次被贴了大字报。
      
       那是1977年,“四人帮”倒台了,他因为写了样板戏《沙家滨》,被人认为是“四人帮”的同党,被隔离审查了。
      
       这已是他第三次被贴大字报了,她担心他承受不了,就不断写信给在外地念书的孩子们,让他们安慰他。
      
       两个孩子立刻就给他写信了,和他说什么也不用怕。
      
       她和孩子们又一次温暖了他的心,让他平安走过了这段时光。
      
       他本是对政治最不感兴趣的人,却一再席卷入政治风暴里。和他同时代的文人学者,大都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斗争中身心俱毁,有人死了,有人活下来却心如死灰,他的老师沈从文,就曾患上精神抑郁,差点自杀,可是他没有。
      
       历次运动挨整,并没有毁损他的心性和才华,他最有名的两篇小说《受戒》、《大淖记事》就写于文革后,他还把下放时的劳动经历写成了《葡萄月令》,那篇散文美得丝毫看不出他在受苦。
      
       1987年,他应聂华苓和安格尔主持的爱荷华大学的“国际作家写作计划( 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 邀请,去美国访问和创作,他的演讲幽默风趣,在美国处处受到欢迎,他给施松卿写信:“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我。真是怪事。”他好像又回到了1944年的西南联大,过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还是当年那个中文系潇洒的才子,虽然早已双鬓如霜。
      
       他们都老了,当年外文系那个被叫做“林黛玉”的少女,也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长大后的孩子们很好奇,问他和她有过怎样的爱情故事,她还是和当年劝他们和父亲“划清界限”时一样“口是心非”,撇撇嘴说:“中文系的人土死了,穿着长衫,一点样子也没有,外文系的女生谁看得上!”
      
       孩子们咯咯笑起来:“那你怎么会看上爸爸?”
      
       她的脸微微红起来,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那个昆明城郊的傍晚,他和她并肩走在田间小路上,她拿着一大把胡萝卜兴高采烈,他夸她一句,她的脸便猎猎烧起来,像漫天的彩霞。
      
       她看着孩子们,像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娇俏笑起来:“有才啊!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在她的一生中,任何时候,只要提到他,她永远是骄傲的。
      
       今人读《红楼梦》,似乎都觉得林黛玉是不宜为妻的,那样病弱纤柔的女子,似乎只宜吟风弄月,诗酒风流,和她恋爱一场是好的,可若结婚,还是换薛宝钗那样成熟圆通的女子吧,她自有玲珑的本领,将人事前程悉数打理得妥妥帖帖。有人还说,有宝钗那样的妻子,即使贾府败落了,她也办法协助自己的夫婿重振家声,那时候谁还有心情去哄哭哭啼啼的黛玉呢?只怕连药都买不起。
      
       当下的世道人心,总是以实用主义作为行事准则,我不知有多少人会做着这样自以为理性的选择,我却知,若是贾宝玉,他一定还是会娶黛玉为妻。
      
       当贾府败落,“轰拉拉似大厦倾”,谁会陪宝玉到最后?是宝钗,还是黛玉?
      
       她们都会的,只是,一个是为了道德准则,她觉她不应该走,一个是遵从内心声音,她心甘情愿留。
      
       是,宝钗也许真有那本事,鼓励夫君奋发努力,有一天金榜题名重振家声,可是,这样的日子,宝玉要不要呢?她从来都不知,宝玉心里要的到底是什么。她是传统意义里最贤惠的妻子,可是,她不是他要的那一个。
      
       可黛玉不会的,她明知她若开口,他一定会为了她,去努力挣那个功名,可她不会说,她一直都懂得,她不会让他去做他厌恶的事情。
      
       什么功名,什么官位,她从来就不在乎,就像北静王的那串手链,再珍贵她也不稀罕,而他的一方旧丝帕,她会细细收藏。
      
       这一生,她只要有他就好了。
      
       当所有人都离开,一切的富贵浮华都散尽了,她还会立在他的身边。
      
       她才不会哭,就算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要他还在,是王孙公子也好,是贫民乞儿也好,她都会淡淡笑着,陪他看雪。
      
       她不会说,你要努力,在这里重建贾府,而是会仰头同他说,这样的雪真的很美。
      
       施松卿也是这样的,汪曾祺的一生,三起三落,两次划为右派,而她对他,从来不曾改过。
      
       他被批斗的时候,她偷偷给他买酒喝,他被下放的时候,她教孩子用拼音给他写信,他写文章写不出来的时候,她开玩笑说他“下不出蛋”,他不肯打报告要求分房的时候,她也不生气,她叫他“老头子”,笑他的可爱。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他们的感情没有苦难的痕迹。即使在被批为右派的时候,他也还能写出美如幻境的《葡萄月令》。中间一段是这样的,“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那样的政治形势里,他还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去分辨一支梨花的美,可她不会指责他不务正业。
      
       她是黛玉,不是宝钗,她明白梨花如月是一种怎样云淡风清的美。
      
       这一生,她都是懂他的。
      
       他病逝于1997年的5月,一年后,她追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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