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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树上的两片叶子

发布: 2010-6-25 17:27 | 作者: 齐家贞



       (一)
       
       我相信机会只给有准备的头脑。现在,我要补充一句,爱情除外。
      
       爱情可遇而不可求。
      
       故事发生在十年前的夏末——
      
       每天下午六点,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开始看电视新闻。此时,可怜的双耳一天里才第一次听播音员讲话,可怜的嘴也一天里第一次开口与人打招呼,如果分租房子的两个年轻男孩安德鲁和爱立克在家的话。
      
       那天傍晚,电话铃响了,我不理,不会是我的。
      
       安德鲁从房间走进客厅接了电话,递给我。谁会打给我?
      
       Hello,我习惯把“哈罗”后面的音提得高一点,比较有精神。对方是个澳洲男人。
      
       要不是传过来的声音十分温和礼貌,我差一点就 “Sorry, you got  a wrong number( 对不起,你拨错了号码)” 把电话挂掉了。现在,我决定解释几句。
      
       我有三个澳洲朋友,都是女的,没有男的。你是谁呀?
      
       对方笑了,笑声悦耳,就像电视、广播里传出来的声音。他说,我是你朋友的朋友,张莉莉想给你写信,她让我问清你的地址。
      
       莉莉数周前搬得很远,长途电话太贵。
      
       对方自我介绍了姓名。姓,我当时没听清,名,我记住了,记住的是他中国朋友们偷懒喊的那个“英”。正确的发音是伊恩。
      
       英讲,最近三四年才看到家谱,原来他有中国血统,祖母的祖父是中国广州人,姓陈,年轻时到英国当警察,娶了个英国姑娘一起移民到澳洲,以后数代都与当地人成婚。我兴奋起来,暗中计算这个第五代中国后人血管里,究竟流动着几个百分点的中国血液,同时想象着电话那头的中国西人会是个什么模样。
      
       英说,看了家谱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七八岁他就对小朋友说长大了要去中国,那时,中国在何方、地图是什么样子他都不清楚。他告诉我他喜欢中国,喜欢中国食物,有几个中国朋友。最近看了一场中国电影叫《活着 》,他最喜欢电影里的明星是果梨(巩俐)……   
      
       伊恩记下了我的地址,忠于朋友之托;我什么也没记,为了实现一个几十年的宿愿——写书。
      
       我正在寻找孤独,躲避人群。  
      
       住墨尔本七年半,我想挪窝。辞掉全厂工人中最好的一份工作,回了中国,去过香港泰国美国,找不到感觉。经过二十三个钟头的空中飞行,从洛杉玑回到墨尔本,刚走出机场,就拽着经过严格筛选后剩下的依然重得可怕的家当,搭公共汽车颠簸二十七个小时,到达了布里斯本。那里气候奇热,皮肤老是粘粘的,强迫自己呆了五天,我烦燥难忍逃到悉尼。悉尼道路零乱,处处是拥挤的人群,呼吸都不畅快,两天就走人。
      
       当火车缓缓驶进墨尔本Spencer 站停下,我一直悬吊着的五脏六腑马上物归原位,内心重获安宁。
      
       不得不承认,今生今世,我属于澳大利亚的“乡村”——墨尔本。
      
       孤独固然不是群居动物人的追求,可我拥抱墨尔本赐于我的孤独,开始闭门写书。
      
       今天,意外地听了那么多像是飘洋过海而来的话,既遥远又临近,是专门讲给我一个人听的;通过一根电线,我也飘洋过海去了那么多话,既虚空又真实,是专门对另一个人讲的。好久没有这样聊天啦。
      
       忘记了近来日夜相伴的孤独,我开心地和伊恩聊天。嗬!不知不觉半个多小时溜走了。最后 ,他问我,你愿意来我家喝杯咖啡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Yes, why not(好啊,为什么不)?
      
       (二)
      
       哎呀,一个不认识的澳洲男人要开车来接我了。
      
       我赶紧跑进浴室,这才认真地对着镜子扫描了一下自己,需要整理整理。
      
       把蓬乱的头发梳刮几下,顺便在手心里倒点洗头用的护发素,抹在头上镇住不听话的头发们。从不化妆的我,此时有点慌神,换件宝蓝色的薄绸衬衣试试吧。唔,宝蓝色真好,它遮掩了不少我一天十小时伏案疾书后留在脸上的疲惫与憔悴。
      
       不到十分钟,敲门声响。还好,我手脚麻利,一切就绪。
      
       开了门,一位身穿白底灰花短袖衫的男士突兀而立,牛崽裤下是一双光着的大脚。身材魁梧一米九高,淡蓝色的眼睛,有点卷曲的浅棕色头发,突出的眉骨和挺拔的高鼻梁,完全背叛了他不多的中国血统,看起来是百分之百的洋种。
      
       我,一米五一,在大象般的他面前是只小耗子。大象说,“G’day”,今天好。
      
       小耗子抬起头笑着,嗨,你好高大。
      
       黄福特车五分钟就把我带到他的住处——我住的KEW 和伊恩住的BALWYN 是邻区。两房一厅的套间,他一个人住。
      
       这是祖母沙发,你请坐,那把是祖父沙发,属于我,他说。
      
       我欣喜地发现,都坐下后,令人难堪的我俩高度的差距骤然减小,我们可以“平起平坐”地交谈,而且,厚软的祖母沙发使我久违了的温馨与舒适感油然而生。
      
       今晚我们不讲吃,只讲喝,把浓重的彩色都喝进肚里。我喝牛奶,像雪一样白,他喝放糖的黑咖啡,像墨一样黑,然后再对饮红葡萄酒,红葡萄酒红得像燃烧的火焰。伊恩举起一个空杯,用手指弹了几下,得意地说,你听,这声音多美。他又用手指蘸了点口水,两个指头在杯沿的里外摩搓,酒杯像怕痒,响起清脆的吱吱吱的笑声。伊恩开心地说,这是水晶做的,玻璃的哪能和它相比。Helen, 你来试试……
      
       西人的活法和我的活法如此地不同,在这里,我非常享受。
      
       听说我这个月刚满五十四岁,伊恩半个身子朝我靠过来,认认真真盯了我一阵。哦,我四十九,你大我五岁,保养得比我还好哩,头发都没有白一根。我急了,怎么会没有白一根?十岁就开始有白头发了,这么大把年纪,已经白了一大半啦,现在的全是染的。伊恩大笑起来,肥肚皮在祖父沙发里震得抖抖的。嗳,无独有偶,我的牙十五岁就给拔得差不多了,那个医生真……现在是满口假牙。于是,他讲,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没了牙,于是,我讲,为什么我早早的就白了头发……
      
       半杯红葡萄酒下肚,我面孔已经红得像煮过的虾,讲话更加无拘束。
      
       突然,伊恩把他的大手张开,你会看手相吗,算算我能活多久?
      
       伊恩是我这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找我算命的人,傻瓜才找我算命,因为如果我真的会,我自己就能防患于未然逢凶化吉,今生就不至于如此多灾多难了。可他当然不是傻瓜,他是信任我,哪怕多半是为了好玩,我也愿意像吉普赛女郎那样,用手指头在他的掌心上画来画去,告诉他娶几个老婆,生多少儿女。
      
       男左女右,我要你的左手。他高兴极了,碰到个会算命的!
      
       我认真按照别人读我手掌的路子读他的。你的手,肉头丰厚骨格匀称说明你是好命,终生不愁吃穿。他嘿嘿点头直笑,这还用说,这还用说,日子越过越好。再往下看,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生命线到六十岁就断了,后面的线条几乎不存在,阳寿大概就到此为止 。
      
       我不希望这位友善和霭的好人短命,我想他长寿。
      
       你六十岁有场大病,大病能治好,治好了你还要活很多年很多年。他乐开了,当然当然,我的计划是活一百岁,许多亲戚都……
      
       翘下巴使伊恩笑起来嘴角直朝上弯,整张脸荡漾着善良的光芒,特别亲切友善。西方人那种开怀的也是夸张的哈哈大笑,很有感染力,我也跟着伊恩开怀地夸张地哈哈大笑不止。
      
       来澳七年半,我每分每秒都在紧张,紧张打工挣钱求生存,紧张学英文摆脱聋哑瞎的窘境,紧张挤时间边哭边写信回国报喜,紧张走错路上错车再花双倍时间来纠正,紧张……连睡觉也紧张地咬紧牙关。“紧张”已成为我身体的常态,“放松”成了稀有的非常状态,我得要时时提醒自己放松,稍不留意,紧张就卷土重来。
      
       不过,今晚,我完全不紧张,笑得很多很过瘾,整个人彻里彻外地放松了。
      
       (三) 
      
       这次搬到KEW区,到底是我第十几次搬家,早已记不清,反正来到澳洲,好像小偷躲警察,有说不完的理由要搬家,每次都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每次都泡汤,自己没房子,注定要没完没了地搬下去。现在,无人知晓我又搬到了哪里。我只告诉过一个人我的电话,表妹,表妹只告诉过一个人我的电话,莉莉,莉莉只告诉过一个人我的电话,伊恩。
      
       单线联系为伊恩搭了个“单人桥”。
      
       自從一起喝過咖啡之後,伊恩天天從橋“西”打電話到橋“東”,西人向東人問聲好。喂,你到我家來玩吧。不,你來。還是你來的好,男人的家就是他的王國。還是你來的好,女人的家就是她的宮殿。你來,我有咖啡紅葡萄酒請你。你來,我有綠茶蘇打餅乾招待。你來。你來。拗不过我,他让步了。正和洛杉几的表姐讲长途,我蒙住话筒转身对伊恩,你好,巨人,请坐。巨人安静地坐在旁边,不笑也是一副笑的神态。半个小时过去,表姐尚无收场的意思,我把手伸给伊恩想握握他的,以示歉意。他低头吻了我的手,朝我挤一只眼睛笑笑。想起电影里类似的镜头,我很受恭维,好像灰姑娘变成了公主。  
      
       一件事不断在你的身上重复,你就养成了习惯,所以,习惯是不断重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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