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诗为墓碑，献给维拉·额卡玛·克若普
（慕佐古堡，1922年2月）
里尔克著
杨典译（1991）
说明：1991年，我意外地得到了一套里尔克著名的《致奥耳弗斯的十四行诗》的复印件。这对我当时是一件兴奋的事。
复印件是德语和英文对照版的。我完全不懂德语。
但我正是写诗巅峰期。虽然我的英文也很差，但又对阅读此书急不可耐，便自己查着辞典，挥汗如雨，逐字逐句地翻译了《致奥耳弗斯的十四行诗》。我译它不为别的，完全是译给自己看的。大约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竟然“译”完了这55首诗。其中遇到过很多问题，我当时找不到人请教。转年冬天，我就在重庆第一次遇到了德语翻译家林克。我早听说他一直在译里尔克。我记得我当时见到林克的第一句话，劈头就是：“听说你译里尔克，我想请你校对一下我译的全部《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林克惊问：“全部？你怎么翻译的？”
我说出了事情原委。林克很诧异，也很意外。因为，可以说很少有几个朋友知道，其实“第一个把此诗集变成过汉语的人”，是一个19岁的少年诗人。因为绿原的译本是1994年，林克的译本也是1994年。张曙光的译本是1996年出版。冯至翻译的最好，可谓字字珠玑，但可惜他只翻译了很少几首便去世了。我的译文记在一个笔记本上，满满几十页。当时林克把我的笔记本拿去看了。过了几天，他告诉我，其中有一些错误，疏漏和大约来自英译本的问题，但基本“猜”得没错。林克的话让我一块石头落地，心中窃喜。我的这本翻译笔记，至今仍保留在资料箱中。不过，因为我从未打算发表这译文，所以搁置在角落里，越近20年了，从未再看过。
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了。只是前不久收到林克寄书，并写《再见，哀歌》一文时，才又想起来。
恰巧，最近收拾旧屋的手稿，又再次翻阅这个笔记本。纸张发黄，边缘已经受潮了，往事也历历在目。我又对照了过去几位翻译家的不同版本，修改了个别几处误差。但我发现我的译文在很多地方是比其他人流畅的。譬如，绿原先生的译文最大的问题是晦涩。大约因他自己的诗写得不好。虽是德语大家，但读者最后看的毕竟是汉语。我个人认为若译文粗糙和模糊，缺乏诗人本身的冲击力，便几乎将里尔克的光辉耽误了。翻译是再创作，是第三种写作。冯至之所以译得好，不仅因为德语好，还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精通古代汉语的诗人。而我当时也完全是从一个诗人的角度来译的。故此诗虽已有好几个版本，但我相信我的译文是有些价值的，且是精炼而更加敏锐的，是对里尔克诗的一次神遇。
这些诗，在少年时代，也对我早期的写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十四行诗，或曰商籁体，最早起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抒情诗人彼得拉克，故又称为“彼得拉克体”。晚年里尔克运用了这种古老而格律严谨的体裁，以古希腊神话中歌手与音乐之神奥耳弗斯弹琴能感动木石的故事为象征，来表现工业时代欧洲的喧嚣与诗人内心的风暴，其锋利直逼现代主义甚至是后现代主义，这诗的价值在过去和未来都不言而喻。在某种意义上，对它未来的解剖可能还会超过哀歌。《致奥耳弗斯的十四行诗》分上下两卷，现我发上卷出来，与各位互参。里尔克的诗大多需要注释，因其中牵涉的典故、神学和阅历太多，一般人看起来会如坠云雾。哀歌与十四行都是如此。哀歌的论文很多，我读过一些。而关于十四行诗的却很少，除了1996年那本由好几个翻译者一起攒起来的《里尔克诗选》中，附录在张曙光译文之后，有一个比较全面的注释，但有译者名，无作者名。目前中国并无真正意义上的注释本（我是说那种从神学、艺术和诗歌的整体上去做的解析）。或许闲暇时，我还会写一些眉批式的小注解，以丰富该诗在汉语中的意义。
上卷
1
这里曾有一棵树。哦，纯粹的超脱！
哦，奥耳弗斯的歌唱！哦，听得见的树！
全部的宁静。新的开始、征兆和变迁
都在这棵树上一一出现。
动物们从沉默与光亮中
向外打开巢穴，打开鸟窝
它们狡猾地，却毫无畏惧地
在一旁静静地走动
即将听见的怒吼、哭喊、咆哮
都弱于它们的心声。
哪里需要境界，茅屋就在哪里出现，
在一个有阴暗记忆的洞口隐居
洞口前的柱子，也像树一样颤抖
在那儿，你用声音为它们将神庙建筑。
2
她几乎是个少女，迅速地
随着竖琴与吟唱的和谐欢乐地显灵。
光，透过她阴阳相间的青春
我听见她在虚构自己的床，虚构睡眠
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她的睡眠
我热爱过的树林，和这种
能触摸的距离，我体验过的田野
和每一个降临的奇迹。
一切皆睡眠。哦，歌神
你怎样使她完美，她并不愿意
第一个苏醒？她站起来，又睡下去
她在哪儿消失？你曾丧失的歌
是否还能找到主题？她陷入的深渊是什么？
是我还是某个地方？……几乎是个少女……
3
唯有神能做到。一个人也应去仿效
如去触到他，通过竖琴与信仰
他的精神分裂为两种思想，
交叉之处，并没有阿波罗神庙
歌唱，同时分析，不是为热情
不是在完成时做最后努力
歌唱是生命。淡定得像神灵一样
我们可存在？何时他能让
陆地与恒星屈服于我们？青年们
他不是那些你所爱的；尽管
这声音从你的口中绽开，你应该感到
那些轻率的歌应被忘记。总会消失
他是用另一种迹象唱出的真理。
一种虚无的迹象。一个神在吹气。一阵风。
4
哦你们是脆弱的人，有时
会误入某个氛围，
让它划开你反叛的面孔，
使你颤抖，又重新合上。
哦你们是神圣的，你们也是
完整唯一的，像初生的心
像弯弓上的箭，射向靶心的标
通过微笑之光而达到无穷的
泪珠。不必害怕受苦
让你的苦都背负在地球上，增加它的重
重的是山岳，重的是海洋
那些你种过的植物，哦，那些树
很久以后还会重于你的负担。
而这宇宙……这狂暴的太空……
5
耸立的不必是墓碑，而是每年
在上面开放的对他的纪念。
因为他是奥耳弗斯。他已变为
一切。我们不必占有
其它忧虑的名字。一次或无数次
既然这是奥耳弗斯的歌。他出现又消逝。
是否他随便的几天
都比一盆玫瑰更长久？
他不得不消失。这样你将懂得：
甚至他自己也害怕死去。
为了当他的歌词胜过实体时
他无法挽留地独自处在远方。
竖琴的光栅也不能约束他的手。
他是屈服的，哪怕在他最叛逆的时候。
6
他是否属于这里？不，他丰腴的
天性来自阴阳两个世界。
谁懂得根的存在，谁就能
更熟练地掌握杨柳的生长与弯曲。
你绝不会离开桌上的牛奶和食物
走向睡眠；那麻醉般的诱惑。
而谁祈求鬼魂让他苏醒，
在他眼光的顺从之下
觉察到它们的精灵与一切事物；
也许延胡索与芸香来自道德与悔恨
为了真实存在的贞洁物。
没有什么能损坏它的象征；
它存在于房屋，它存在于阴间
就让它去歌颂手镯、水罐和戒指罢。
7
赞美，那就是他！一种注定了的歌颂，
他盛开于与矿石一样寂静的石头。
他的心，哦，像一台腐破的压榨器
为孤独者榨出无穷的葡萄酒。
灰尘不能阻塞和暗淡他的声音
摘取他神圣的要求
整个旋转的葡萄园，来自一串串的葡萄，
成熟则来自他那南方人的敏感
君主的墓地腐烂时
也不会责备他的赞美，更不会
说他是因为有神的庇护。
他是一个永恒的仆人，
深入遥远的死亡之门
他光荣的果实在黄金般的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