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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斯可比的路 (下)

发布: 2010-5-06 20:39 | 作者: 陈河



       七
      
       那个早上我外出办事,经过大学街时,冷不防见到前面是游行示威的民众。示威的人把路堵住了,我发现周围全是愤怒的眼睛。我的车子像在波浪上一样摇晃着,我一眼见到路边有好几辆车被掀翻着火了,不知驾车的人是否在里面?正当我的车子快被掀翻时,人群突然发出一片呼喊声,向另一个地方跑去。那边有人发射火箭弹了……..我看到一辆坦克在倒退,炮塔上面站着好几十个民众。我看见了他们朝总理府大楼发射了四零火箭弹,看着烟雾像蘑菇一样从大楼冒了出来。 我赶紧倒车逃走,到了宝光家里。我看见李玫枚也在那里,头发都烧焦了。她说她的商店给人抢了一空,还被点上火烧了。我说那个拉亭呢?怎么不保护你?她说整条街商铺都被抢了,没有人能挡得住。
      
       所有的集资公司一夜之间全垮了。它们在短期内吸干了民间的资金,而在资金带断裂之后,金字塔一下子轰然倒塌了。发烧一样做着发财梦的人们一夜醒来,发现自己的钱已经全部蒸发了。他们一个个走上了街头,包围了那些集资公司,那些集资公司早已人去楼空。他们放火烧了房子,然后开始冲击政府,抢掠街上的商店。反对派的政治势力介入其中,导引民众冲击部队的军火仓库,有一百万支武器一夜之间流到了民间。
      
       紧接着传来消息,湖北人工地被抢了。武昌公司工地附近著名混乱的地区康米那德的部分居民在从军火库拿到武器之后包围了工地。上百支卡什尼拉科夫冲锋枪四处扫射,把那些习惯于光屁股睡觉的民工吓得把头钻进被窝里。抢劫者把钢筋水泥木材等建筑材料都搬走了,连那个塔吊的钢缆都卷走。他们进入办公室,把保险箱整个抬走,把所有的抽屉撬开。他们还洗劫了厨房,把冰箱,面粉,大米,菜,肉都拿走,连个小葱也不留。最后他们进入民工睡觉的工棚,让民工贴着墙根双手抱头站着。这些民工的连个储藏柜都没有,所有的钱物都在地上铺位枕头下的布包袱里。抢劫者把所有的现金和略好些的衣物全拿走了。只有个别勇敢些的民工在阿国人还没进入工棚时,把一些积蓄起来的现金用塑料袋包好丢在工棚内的马桶里。整个抢劫过程持续了四个小时。民工在暴徒撤退之后,才敢去穿衣服。好多人发现裤子,鞋子都没有了。除了个别民工从马桶里捞回几张臭烘烘的列克之外,所有人都一无所有。
      
       武昌公司被抢的事件报告到国内之后,中国政府立即要求大使馆保护当地侨民,并开始安排撤侨工作。使馆通知我们都到使馆里避难,可是当我们来到使馆区时,发现以前的警察都没有了,只有几个身份不明的持枪者在转悠着。地拉那的警察和军队都自行解散了,成了无法无天的危险城市。我们进入使馆后,看到昔日庄严肃穆的使馆大厅里那些建筑民工歪歪斜斜地靠在真皮沙发上,空气中充满汗酸味。
      
       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段小海。他正在通厕所。民工来了之后,卫生纸一下子用光了。他们就用旧报纸,结果抽水马桶全堵了。他看见了我们,过来打招呼。看起来他一点还没有沮丧的样子,精神还显得兴奋。大使馆现在住进了几百人,混乱不堪。大使最担心的是粮食不够,这么多人吃饭,明天就会断粮了,而阿国对外交使团的供应完全中断了。段小海对我说那我们去搞点粮食和菜蔬回来吧,说着就去开车。我心里叫苦,以前看那些战斗故事片,牺牲的往往是那些去找粮食或者找饮水的倒霉蛋。这个时候外面还在抢劫商铺,到处是枪声。我跟着段小海出去,这回他勇敢无比,驾车高速穿过红绿灯已熄灭的大街。我们先是去了城东的批发市场。那里的景象触目惊心,所有的店铺被洗劫一空,有几间还被烧毁,冒着烟。路边有几具尸体。我们毛骨悚然离开这里,去了另一个菜市场。尽管局势不安全,人们还是要吃饭,所以这里还有点东西可买。我们几乎把摊子上的东西全收了,也就是些土豆,豆角,还有一些罐头。
      
       我们等待着撤退。大使告诉大家党中央国务院已明确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安全撤出阿尔巴尼亚的民工和侨民。只是怎么样撤离还在安排联系中。当时,美国和西欧国家已开始全部撤离侨民,他们是用直升机将侨民载到地中海的军舰上,再分散回国。可中国那么远,又没有远洋舰队在地中海,怎么来撤离我们呢大家在猜测中度过了一夜。天亮时,使馆的武官一脸倦容走出机要室,告诉大家我国国防部和希腊国防部已经安排好具体事宜,希腊方面的一艘驱逐舰正在全速开向都拉斯海港,他们会接我们到希腊的萨洛尼卡城,再坐飞机到苏黎世机场。中国民航的撤侨包机会在那里等候。
      
       现在一切搞定,只等着明天一早撤离。然而这时候,我却觉得心如乱麻。要知道,在我的仓库里,还有大量的货物库存,如果我明天一走,那些库存必定会被抢无疑。但是要是我不走,局势这么混乱,南方的起义民兵正在向地拉那逼近,安全没有保障。这个时候段小海来找我,说公司要留一个人在这里守摊,他决定要留下来了。他说他见过多了,这样的形势还不算是太坏。他的乐观感染了我。我找来杨继明商量,他决定也不走,留在这里。他已经组建了一支火力强大的保安队来保护他的公司。这样,我也留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地拉那的华人大撤退开始了。当时的气氛颇为悲壮。大使先生升起了国旗,然后大家还唱了一次国歌。我看到每台客车的两边都插上了中国国旗,以表明这是外交车队,利于路上通行。车队要前往二十公里外的港口,在那里上军舰。那些民工想到要回家了,面露喜色,他们挥舞着国旗,宝光夫妇和女儿、李玫枚还有好些在这里经商的人都撤离了。我们几个坚守在地拉那的人目送车队远去,心里特别觉得惆怅,好像被遗弃在沙漠上似的。
      
       八
      
       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时隔十多年,现在我想起来在阿尔巴尼亚最快活的日子还是动乱之后的那段时间。我不能对家人说这样的话,要不家人会说你脑袋进水了。不过我相信要是我现在对段小海说这话,他一定会大笑称是。可惜他这忽在塔利班手里,实在叫人不安。
      
       那起初的几天局势还很混乱,我们只能躲在屋里看电视。电视台还有几个勇敢的记者和主持人在工作。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使馆撤退之后的第三天,我不得不去马路上买面包时,突然看到马路上开过了一辆老旧的二战时期的装甲车,上面有个穿着制服戴着坦克帽的警察站在上面向路边的人挥手。地拉那在经过一段没有军队和警察的黑暗时期之后,现在终于有一部分有责任心和良知的警察自动出来恢复工作了。地拉那又有警察了!我从来没有感到警察会是这么重要,当我看到这个戴着坦克帽的家伙,只觉得眼泪都差点下来了。原来一个城市是多么需要警察。
      
       从这天开始,局势慢慢好转,欧盟安全委员会派来了维和部队,机场和海港重新开放,撤退了的人陆续回来了。宝光夫妇回来后,我们的中心移到了段小海住家,这房子宽敞,以前是他们公司总部。李玫枚回来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那天她走路的时候腿有点瘸,手掌上包着纱布,眼角还是乌青的。她说自己刚刚从都拉斯海港过来。我们看到她回来都很高兴,可是不知道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好像给人殴打过了似的。她起先什么也不说,可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一忽什么事情都说了。她说这回是从罗马的家里逃出来的。
      
       李玫枚的在罗马的家是在一个的古老的拉丁区份,那一带的房子都有几百年历史了。她的住家房子是租来的,是一个单元的一半,在一幢老式公寓的五楼。李玫枚说过她早年是在餐馆里做跑堂,把意大利话练得很顺。后来开衣工场,挣了一些钱。本来她是可以买一个小房子,至少不会住这么小的房子。可是她的老公开车撞死人,把钱都赔光了。老公自从撞死人之后,变得很乖戾。宝光说自己见过她老公,他的头发留的很长,颜色灰白,样子很不好。那个时候李玫玫的事业开始败了下来。本来她想到阿尔巴尼亚重新振作起来,可是想不到这回被抢了一空。她回到了意大利后,看到房间里全是匹萨饼的盒子。她的十一岁的儿子看见她一点也不亲热。老公对她商店被抢一事倒不在乎,觉得这样她死了心回到罗马就好,至少家里有个女人带孩子了。李玫枚在家里住着,眼睛却一直在看着电视新闻,她的心还在阿尔巴尼亚,即使是儿子也无法留住她的心。她看到阿尔巴尼亚的局势在安定下来,多国部队已经进入,戒严快取消了。她对老公说,她还要回到阿尔巴尼亚去。老公问她你为什么还要去那里?她说要去做生意。老公说你在那里血本无归了还做什么生意?你还是在这里去餐馆跑堂吧。李玫枚说我一定要回去。老公这回动了粗,把她狠揍了一顿,眼圈打得象熊猫一样。老公知道这还没用,她的脾气是越打越犟。老公把她的护照收缴了过去。白天他上班时,把所有的窗户都锁了,把门也倒锁了,将她囚禁在家里。李玫玫对老公的粗暴行为很快就给于谅解,因为这样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最后一点情份断绝掉。她最担心得是她的护照,怕老公已把它撕碎或者烧掉了。在被囚禁的屋子里她不停地寻找,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后来她发现屋角上方一个配电箱上的灰尘似乎有被抹过的痕迹,这让她觉得她的护照有可能会藏在里面。李玫枚最怕的东西是电。对很多女人来说,配电箱都是通电的。但是她今天什么不怕了。如果回不了阿尔巴尼亚的话,她觉得自己会发疯的。她在屋里找了半天,找不到螺丝刀,结果就拿起了一把菜刀。她拖来一张桌子,在桌子上架了一张椅子,这样就够到了那个配电箱。她挥动菜刀使劲砍配电箱,砍得火花四溅,还是砍不开小铁门。后来她用菜刀打破了配电窗厚玻璃,终于找回了她的护照。她快活得象个疯子一样笑个不停。现在她可以逃离囚室了。在离开之前,她吃了一点东西,解了大小便,还梳了一下头,把长发用橡皮筋扎住。她知道自己这回不会回来了。窗门被锁住了,她只得把窗玻璃砸破,然后爬出了窗洞。一块残留着的玻璃渣划破了她的手掌,血流不停。可是她无法顾及了,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站在窗外一块突出的墙头上。这里有五层高,一不小心,就会坠落到几十米以下的地面。她那个时候全神贯注,像个蜘蛛人一样贴着墙壁,摸着一块块砖头的缝隙,沿着只有二十公分宽的滴水檐慢慢向另一个屋顶那里走去。许多栖息在屋檐上的鸽子被惊起,在她身边咕咕地飞过。而在她背对着的远处,是古罗马斗兽场、圣心大教堂和蔚蓝的地中海波浪。那天风很大,李玫玫是穿着短裙子的,地中海的海风把她的裙子像旗帜一样吹起来了。在马路上的行人们和路边咖啡店里喝咖啡的人们都举头张望,手搭凉棚。事后有人说她底裤是粉色的,有说是黑色的。也有人说根本就没穿,那黑色的影子是她的下体毛。很快就有消防队的车子带着云梯和气垫之类的东西过来了,而这个时候,她已经走完了最危险的墙头滴水檐,到达了旁边一个红色的铁皮屋顶上。在这个波纹铁板的教堂屋顶上,她快步如飞,很快就从消防队和马路上的观望者的视线里消失了。她以前常在窗口眺望屋外的风景,对这一带的空中地形很熟悉。她跑过屋顶,接连跳越过好几条狭窄的小巷,很快就降低了高度,接近了地面。在最后的一层屋顶上,后街很多酒鬼和流浪汉伸手托住了她,将她轻轻放到了地面。整个过程她只是歪了一下脚,要不然就更加完美了。一沾着罗马城的地面,李玫玫就像一条鱼掉进了大海,没有人拿她有办法了。第二天,李玫玫就搭上了巴里到都拉斯的渡海轮船,回到了阿尔巴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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