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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

发布: 2010-2-04 23:17 | 作者: 司屠




       
       他希望那会是一个不同的小说,希望以此作为一个新的起点,但实际上他很清楚不存在什么新的起点,新的起点之类只是便宜的说法,所有的一切都是一脉相承的,今天是过去的结晶,将来则寓于今天之中,它不会不同到哪里去:那些根本性的东西不会改变,它们已经在你身上扎根,如果是长处,它们随时迸发仿佛不请自来,如果是缺陷,你没法将它们抹去但大概可以掩饰而这是不诚实的,是大忌,如同他曾经遭遇不幸,装出无所谓、试图抛诸脑后和向人大倒苦水一样不可取,惟有注视着它们,品味这其中苦涩以及这只能注视着它们的苦涩。而就像你难于保证日后想到现在不会再感到羞愧那样,你能够保证的是你对于自己的警觉,你能够保证这样的一种清醒。如今你所能做的是就这样写下去,这不会是没有结果的——这结果由自己来定,由自己的一颗清醒的心来定——就像车辆缓慢地前行,到了一站它会停下来直至终站,也正是因此,肯定它也会有所不同,他相信,过了某一个点,加速度就会产生,就像是在一个好的小说里那样,也许现在他就已经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了,不过,确定这一点对他来说并不要紧,他懂得有这回事也就行了。那对男女要下车了,只是那个男的。这对男女的问题就表现于他们仿佛躲避着什么,他们当然不会是没有问题的。男的捏捏那女的手,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那男的起身走到门边,下了车。他看到,车窗外,在公交站牌的东面十步开外,一个少妇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站在那里,看到那个男的,小孩一声不响地在少妇怀里扭动着意思是要下去(这孩子长大了肯定个性很强),母亲便像放鸽子那样把小孩放到地上,小孩弓着头向那男的跑去了,看上去随时都会跌倒,那男的迎前下蹲接住孩子,抱起来,顺势一个转身抬眼仿佛无意、无所谓地看向车子。车子正在启动。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那男的也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在他转过身去时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这目光瞬时变硬,而后,他把小孩抱得更高了一点,和孩子逗笑着向前走去了。
      
       2009-12-11
      
       阿乙:小镇之花
       
       在秋天的小镇,天地分明,天高而地实,每根树木每颗稻穗都像独立存在。但是到了黄昏,天地模糊,好像有很多分子掉下来,树木、山岗变成深沉的黑色,在它们背后是太阳暗橙色的光芒。对孩子们来说,这是充满遗憾的景色,意味着父母要将他们赶回床铺。
      
       而那些比他们大十来岁的青年,一天的生活才像刚刚开始。他们三四人挤上一辆摩托,呼啸着来到供销社操场,那里有电视机、录像厅、红乌啤酒以及发源于美国的神秘舞蹈,他们时刻准备发生点事情,又懂得在法律高压线前及时停步。只有三个说话带“么事”口音的人不知轻重。其实更应说是三人里的矮子何飞不知深浅,他喝得差不多,就会问他的两个同伴:“今天做么事呢?”意思是今天我们要做些什么呢。有一天,他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便抽出两斤重的蒙古刀,划入肚腹,让血珠像肥皂泡沿着线冒出来。
      
       这个恶棍的脸是一部殴斗史。头皮被削过因此有斑秃,额头缝过十几针,鼻子歪掉,一颗四环素门牙也不知去向。他的同伴大李小李则因为适当的谨慎,保全住帅气的模样。
      
       这天,何飞鼓着鱼眼问:“做么事呢?”两个同伴想不出,又叫了些酒,好像事情也是灵感,需要等待。他们在等待过程中,聊到当地最漂亮的女人。
      
       益红可聊处有二:
      
       一是貌。这个世界总会有很多称为美女或者说是长得可以的女人,男人们不乏冲动,但她们毕竟还是活在世俗中。只有益红不可理解,好像一提及她名字,人就会酥软,就像走过太多泥路,忽而在山顶望见一望无际的冰川(那些洁白的鸟儿啊在冰上留下清晰的影子)。益红的白,是白里滤过一层白,鲜嫩,瓷实,清澈如水流,可以看见绿草似的静脉。人们担心她像瓷器被碰倒,又渴望有机会走进浑然的白光,捉住饱满的乳房,抚摸汗湿的发梢,听她娇喘,哭泣着将她撕毁。
      
       二是脾性。益红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到邮电所取报纸的青年想出很多下钩的办法,但这些甚至包括到美国去旅游的提议都遭到羞辱。她分明是听见你说话,却自顾做着事,哪怕看一眼,哪怕粗暴拒绝也好,她却是连个程序也不给。“好,有种,你等着。”人们这样气急败坏地走掉。和她脾性匹配的是她寡淡的历史,谁也不知她经历过什么喜悦灾难,她是邮电所长的掌上明珠,死活要读高中,参考了一次模拟考又死活不读,仅此而已。
      
       “像烈士墓上的月亮,”小李说,“有晚我看见月亮像晒谷的竹匾那么大,挂在烈士墓半腰,近得让人恐怖,却摸不到。益红就是这样。谁要能带她在镇上走一圈,我给他二十块。”
      
       并不好色的何飞这时站起,丢给大李二十元,说“你做公证”,骑上摩托像喷气的兽飞走了。
      
       “你倒是给我啊。”
      
       小李说。大李将钱拍住,“不行。”
      
       “早给晚给不是给,迟早都是我的。”
      
       “那也得等他回来。”
      
       他们想顶多十分钟何飞就会回来,心里是仇恨的,却得自嘲一番,给你们丢脸了,这娘们,他一定会这样说。(夜宵摊上曾流传过一个段子,一次,下街的黄治茂碰见哥们了,手总是抚摸湿润的头发,问怎么回事,说是刚洗头,你闻,还有肥皂味呢。不一会儿,另一哥们驰来,说出大事了,有个青年在邮电所下吟了两钟头,欲走,被推开窗户的益红兜头泼上了一盆洗脚水。)
      
       老板走来添菜时,小李抢去二十元,分一张给老板,说再来几瓶,今日我请。“你的那份还没给呢。”大李说。
      
       “我给你,你还不是得还给我。我今日要是输了,把这二十还给何飞,另外再给他二十,这顿还算我请,不单今日请,明日也请。”
      
       “说话算数就好。”
      
       两人赶着话聊,一聊聊到北京、大兴安岭、火星,好像置身镇外,而时间这东西在齿轮上自行运转,已走去很远。大李看表时,已过去一小时。
      
       “一定是躲在角落耗时间。等下回来,肯定说自己去过的。”小李说。
      
       “何飞不是这种人。”
      
       “有什么是不是的,人不都是这样。”
      
       两人无话,心下有些被弃的寂寥,闷坐一会,大李说:“我有点慌。”
      
       “慌什么?”
      
       “你把他的钱给我,把你的那份也给我。”
      
       “再等等吧。”
      
       “不用等,我想到一个故事了。楚国有个人卖兵器,说他的盾最坚固,什么矛也刺不破,又说他的矛最锋利,什么盾也防不住。我想何飞就是最锋利的矛,益红就是最坚固的盾,两人都不好惹,要出事的。”
      
       “要不看看去吧。”
      
       他们走向半里外的邮电所,它建筑在坡上,像是浓绿色的城堡。月光静谧,益红那间面街的窗挂着窗帘,被灯火映黄。二李蹲在路边,想等待窗帘后出现厮打的黑影,或者冒出尖叫声,但始终一无所有。夜风刮进衬衫,他们站起撒尿,像无魂的人朝来路走,走过粮站,走到派出所门口。小李拿出四十元,“我给你吧。”
      
       “收回去收回去,这个时候钱是小事。”
      
       “那怎么办?”
      
       “还是回吧,再烂的兄弟也是兄弟,不能不讲义。”
      
       两人游荡回粮站,推开何飞房门,发现漆黑一团。“怎么办?”小李说。
      
       “能怎么办,睡觉呗。”
      
       他们回到各自房间,脱掉衣服,钻进床铺,试图进入睡眠,却总是被恐怖的想法挡住。凌晨两点,大李起来去何飞房间看,门还开着,人还没回。去小便,看见厕所出来一人,是小李。
      
       “你也睡不着?”小李说。
      
       “是啊,睡不着。”
      
       “我在想,何飞是不是把她给掐死了?”
      
       “不可能,现在正严打呢。”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知道,何飞怎么会怕枪子呢,伏法时他一定哈哈大笑,说“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他一定挤开房门,捂住对方嘴巴,将对方重重推倒在床,三两下拔掉裤子,将祸根捅进去,而益红太烈性,总是要喊,因此索性掐死她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坐在尸体旁抽烟,抽罢,将她背到山脚,扔进薯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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