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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

发布: 2010-2-04 23:17 | 作者: 司屠




       
       车上虽然还空着三只座位,但都是外面坐了人的两座一排中里面靠窗的那一只,这人向后面走来,经过他,在最后面高高在上的那一排落了座。在那一排里就在他的身后坐着两个小学生,他们一直在说话,从他上车后就没有停过。
      
       是一张十块,我一脚把它踏住,弯下腰好像是要去系鞋带,就把它拿在了手里。
      
       我也捡到过的,我让我哥哥捡了,不过是我先看到的,是我叫我哥哥捡的。
      
       他注意到坐在他旁边(隔着过道)两座一排外边座位上的男的回头看了两个小学生一眼。这男的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随后,这人对坐在里边位置上的女的说,你小时候捡到过钱吗?话说得轻声,但还是被他听到了。他不由地侧耳听着。女的好像说没有,男的说他捡到过的,捡的方式就和后面那两小学生讲得一模一样。女的顺着男的示意也回头去看小学生。而那两小学生正讲得起劲,对于别人的注目全不在意。
      
       这男的和女的不知道是什么关系。这里面有着许多的不确定,吸引人一探究竟。他们的衣着相仿,都穿着卫衣,女的看上去还不大穿这种衣服倒也平常,可是,那男的应该有三十七八了还穿成这样在小县城里就不太常见,他们说的是本地的方言,也许他们是刚从外地回来的(男的像他一样带着个背包,在这个县城里只有学生和出门旅行的人才背这样的包):他们在这里出生,度过了他们的青少年时期,高中毕业后去外面读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就读的城市里或者又去了别的外面,如今一起因为什么事情回到了家乡——确实,他们不像是生活在本地的,是不是生活在本地这不难看出来(气质、观念、行为处事方式之类仿佛流行性感冒在一时一地的人之间传染了开来),就说那女孩吧,本地鲜有这样青春亮丽的女孩,在这一年龄段大概二十八九岁的本地女孩身上你可以感受到“庸脂俗粉”(这一类女的往往被她所在圈子里的人视为“长得漂亮”)、“小家碧玉”之类字眼,但是“青春”没有。不是说没有过,但她们的“青春”只短暂地存在于她们的青春期(如果在那时不能看出那些漂亮的女学生日后会发展成为“庸脂俗粉”,只是因为那时她们正身处青春期,这样一种“漂亮”惟有和“青春”结合在一起时,才多多少少具备“美”),而当青春期过去,诸如此类的品质就被身上那些更能与生活达成共谋的因素取而代之了,也是她们本性的自然进程,或是娴静温顺,或是庸脂俗粉,或是粗鄙,等等。
      
       然而,就他们那种籍由不多的肢体动作和眼神所表现出来的亲呢程度,他们只可能是一对情侣,但这是一对什么样的情侣呢?他们的年龄相差十岁上下,不可能是同学无论是在本地还是外地,那么,就是在外面认识、恋爱的同乡了(比如说,男的是女的大学老师),这很巧,却也不无可能,可问题是,当公车到达一站、有人上车,他发现这两人当即分开了先前握在一起、搁在女的右大腿上的手,女的别头看着窗外,男的则不仅是看着而是紧盯着上车的那两个人(联系他后来的举动,他这似乎是在审察上车的乘客会不会认识他们——如果认识他们或是认识他们中的一个,他们现在这样子就能给予来者一种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无非是恰巧遇见坐在了一起或是并不认识的感觉。这使他想起刚才就有的一丝疑惑,刚才它不明确,现在他清楚是这么一回事了,他觉得他们似乎压抑着他们的激情,他们亲呢的尺度理应再大一点,更随便一点),又到了一站也是这样,大概是上车的人并不认识,这男的便伸过手去握住了那女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在玩什么游戏,禁忌一经解除,他们的亲呢就又恢复了。但显然还是没有充分亲呢。这是为什么呢?仿佛从窗外可以获得这问题的答案,他把视线移向了窗外(他这一边的)。
      
       沿途是一片秋天的田野,落日正进一步收敛着它的光芒,接着一块打上了围墙的地块(在不远的将来,那里会被开发成居民小区),墙内杂草丛生……二十几年前,当他还是个小孩时,他经常听村里的大人们说他比他弟弟笨,事事都不及他弟弟,就连嘴巴也不如他弟弟甜,他弟弟见人就喊叔叔、伯伯,喊得又很响亮,而他呢从不睬人,总是不声不响——这是在回忆中基调清冷而不是愉快、温馨也不是局促、奔忙虽然有过那样的时候的童年(当他想到他的“童年”,那总是会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在冬天或许是初春的早上一片清冷的光影中他一个人走在路上的一幕,这就是他童年的基本形象了)时期比较困扰他的一个事,有好几年里,差不多是整个小学期间,他都很记恨人们这样说(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这是因为很多人都这么说,就算没有说出来,私下里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他回想起这些事情,当年那种对人们的忿忿不满以及对于弟弟的不服气自然都早已烟消云散,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有时,当他听到有人当着他的面称赞他弟弟时(这个人在他的小时候可能说过他的坏话,这人肯定已经不记得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应该嫉妒他弟弟,似乎他高兴或是平静地听着人们这样说到他的弟弟其实是故作姿态。
      
       田野向西不断伸展,有时出现一片未经规划颜色和高度没有统一无疑杂乱但由于长久以来早已看惯也就顺眼的民房,在那之上,则始终是一片灰色的虚空,其中除了落日以及出现了一次的升腾的工业黑烟外别无他物。落日一路跟随,它照在田野上和照在房屋上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当它照着田野时,人的视野开阔,一览无遗,心绪仿佛欲意充满这广阔的空间,便漫无边际,不过,如果,房屋是在田野的中间或远处,那仿佛房屋是田野的一部分,而当房屋是在马路的边上,它便攫住了人的视线,使视线不能逾越其获得开放,它和落日的组合比之于落日和田野的组合更具现实感,如果说后者有一种引人遐想、沉思的深远苍茫古老历史的意境,那么前者明确地向你指出你所处的现实,它粗粝、逼仄,不容回避。但这或许只是观看者的心境的偶然反馈。
      
       一面巨大的广告牌挡住了他的视线,或者说是落入了他的视野,广告牌的开头(从这边看过去是开头,从另一边看过来那就是尾端了)部分是一幅画,画上一个着黑色风衣戴黑色帽子的外国男子站在一座雾中的庄园外(面朝着门,看不到他的面部),离庄园那扇富于异国情调的门大概有三四米的距离,在他的脚下铺展一片规整的大理石路面,两旁是葱郁的树木,整个画面以灰褐色为主,看不到门后的庄园(那里几乎就是一团白色,或许就没有庄园)。这幅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预感到以后肯定还会不止一次注意到它(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它,中午他乘公交车过来时它们还没有树起来):一张大尺寸的画(也许是一张放大了的照片)本就有着它吸引人之处;且,十米外是一个十字路口(这一路口装有红绿灯,广告牌一直延伸到路口),如果红灯亮着,车子开到这里一般就会慢下来;最为重要的是,它给人一种深切的印象联系着一种反差,房地产公司欲意借此表现尊贵、典雅(旁边的广告语就是这么说的),但它给人的感觉却是萧索、落寞,仿佛一个人在多年后回到了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却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车子停了下来。故园、故乡、家园这样的词以及这样表达所能引发的联想显然已经过时了。它们曾经一直是一种准确的指涉,有效地寄寓了写下它的人的真实境况,但是转眼间——对于它们漫长的以至于仿佛将趣味永葆的势力跨度而言确实是转眼间——仿佛一个流氓有一天突然发现他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没有人再会来买他的帐了这些词就这样失去了它们赖以生根开花的现实土壤已是昨日黄花,但除了那种已再无创造性可言的反动使用以外,常常我们还会很顺便地用到它们毕竟它们历久弥远、招之即来、其影响不可小觑,应该为之努力的是找到适合这个时代情境的新的表达方式并将它们融入整体。这不是新瓶装旧酒,这将产生新酒。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学会喝酒,他显然不是喝酒的料。他喝的最多的一次是半瓶红酒,当时他浑身躁热,头涨欲裂,很想干脆把它吐吐掉。他听人说起过去风里吹一吹就能吐,就走到酒店外的寒风中,但一时还是吐不出来,后来当他回到空荡的前厅时他这才大吐特吐了一番。在这之前他从没呕吐过,那几乎就是一种要死了的新鲜感受,污秽物漫过咽喉时令他透不过气来,迫使他跪在了地上,整个上半身几乎就贴着地面,当然,吐完就轻松多了,只是面色苍白在卫生间的镜子上他异常清醒地看了看自己,头部仍然涨痛。这就是他第一次呕吐的经历,但那次他并没有醉,如果醉是指失去了对意识的控制、人事不省的话。他从没醉过。一个根本不会喝酒的人是不会醉的,喝到一定程度他就会喝不下去不喝或者吐掉。别人的情况他不清楚,他就是这样,也就这么认为。
      
       那次喝了那么多的酒是和山东的念东、宗湘若他们一起,很高兴,也想试试自己到底能喝下多少,但从那回之后他就没有喝那么多过,也没再吐过,今天如果让他喝他想他无论如何也喝不了半瓶,一杯就足以让他难受得不行,只是奇妙的是有时他却很想喝点酒来着,这对于……他注意到那对男女又松开了握在一起的手,各自正襟危坐着。
      
       在公交车上他碰到过熟人。这很平常,县城并不大,而你又生于斯长于斯,这么些年下来,难免认识了一些人——在他眼下乘坐的这班公交车上(他很少乘坐其他班次),他碰到过一个初中老师、一个以前单位的同事,这对于一个不会喝酒的人来说确实是蛮奇妙的,还有一个是远房亲戚,这些都是久违的熟人,碰到他们是很尴尬的事情,往往三言两语过后,便已无话可说,可彼此显然都不好意思就此形同陌路,于是,都在搜肠刮肚寻找救急的话题,这和在电梯里类似,电梯里更甚,在电梯里,有时,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你们同时发出声来,你便住了口等着对方说,而对方却在等着你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对方先开口了,但是在对此作出你的回答后,你们便又陷入无话可说的难堪境地(大概对方在等着你说,他没有想到你刚才要问的是同一个问题),你越是想想出些什么,越是什么都想不出来,脑子里一团乱麻一片空白,只好痴呆病人般地盯着电梯的呼叫面板,仿佛在你和他之间形成了一个深渊,你便目光下垂屏住一口气索性任由自己不断地坠落、坠落,而在那种时候似乎电梯总是开得特别慢,令你又恨不得大喊一声。
      
       久违的熟人他们联系着你从前的生活,其中的每一个都和你从前的一段生活有关,但他们连同你从前的生活都已经过去了,仿佛他们是你从前生活这本书上的插图,居然你已将这本书失落、他们当然也不会再被你遇见,如今,他们天外来客般莫名其妙的出现令人不知所措,而他们的出现也召唤着你的过去,当他们下车后有时在他们还在车上时,你便开始回想起那段段过去,你以为你都已经忘了那些事了。
      
       当你回想过去,其中那些荒唐事情会令你感到不安,不愿相信你曾做过那样的事情,要换成是现在你肯定不会那样,不知道那些当事人又是怎么看待你的,大概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做出了那种事情的你,多么糟糕,你深感羞愧,紧皱了眉头,要是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该多好啊。
      
       车子此刻又由东往西开着,太阳则落到了南边,在一片平房之上,已完全地收回了它那刺目的亮光,单单呈现为一颗红黄色的圆球——你可以一直看着它就像是看着一幅画,它确实很像一幅画。但关于别人你也许是想多了,在你现在看来觉得荒唐的事情在别人的眼里或许是非常正常的就像在当时你也不觉得荒唐一样,但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他们不介意、无视而容忍自己做下这种事情。不过,还是有一些淡淡的黄色区别于灰色渲染在它的周围,但是灰色已经将它们重重包围,它们正从四面八方一点点地挤压着这些黄光逼使它们回入圆球,当第二天清晨时分,它们又会被初升的太阳不绝如缕地放出来犹如石子落入水中排开水面那样排开灰色。可问题还不仅如此,你想起过去有许多的羞愧,那么很有可能日后你想到现在也还是会感到羞愧,你凭什么来保证日后不会再产生这样的感受。
      
       西北边,一片灰茫森然中几幢高楼矗立,那里就是城区,更远处,在城市之外,灰青色的山峰有着柔和起伏的线条,(这个城市四面环山,但从他现在的位置他只能看到西北以及南边的部分山峰),只从有一次他觉得它们是一些不动声色的观察者之后每次看到它们他都会这样想到:它们是一些不动声色的观察者,几十几百年来一直都在那里,看着城市和人们在其中的变迁,不为所动,也不干涉——如果有人有幸从人的生活中抽离将目光落在它们身上从中获得了平静汲取了力量,那仿佛也与它们无关,它们只是在那里,在眼下这样的傍晚时分,永远呈现一种朦胧的色调。
      
       而在那些荒唐的事情之间还有着它们隐秘、真实的联系,不仅它们都是你做下的,它们还是那么的类似,无疑是同样的过错出现在你成长的不同阶段,只不过它们会改头换面,在不同的境况下有不同的体现,而究其实质还是一回事,即是说,在你的一生中,你一而再犯下的是类似的过错,碰到类似的困扰,经受类似的遭遇,类似的事情在你身上一再地上演,所谓重蹈覆辙。
      
       车子又停下在了红绿灯前。位于它前面的是一辆车型一目了然的黑色的2000型桑塔纳。桑塔纳停得比较靠后,与斑马线之间有着大半个车位的间距。在马路对过的斑马线上,二个由北往南的行人和一个由南往北着藏青色工装的行人正慢慢接近,汇合在一长排以一辆黑色的汽车为首的停靠的车队前,交叉而过,走在了对方刚才经过的地方,但此刻是反方向的,背对着对方,就像刚才的逐渐接近从此他们逐渐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就在他们都快要走完斑马线时,绿灯跳起,但是桑塔纳却迟迟没有作出反应,在公交司机终于按捺不住狠狠敲了两下喇叭后它这才如梦初醒窜了出去,仿佛为了消除人们可能认为他车技很差的怀疑,它飞快地通过了中空地带,插入了前面由北往西右转弯的车辆组成的车流,使得一辆本已占了先机的车子不得不刹车以便让它先行。(不过如果桑塔纳刚才及时反应,或许还是桑塔纳在前面)。但从这时起,它就开不快了(但已经通过这样一个蛮横的插入证明了驾驶它的人并不是新手[无能之辈],当然,如果路况允许,它很有可能会扬长而去,以便向那些怀疑的人们表达出它的不屑,但也或许一种懊恼、失望随之弥漫开来,针对的自然是自己,他不是什么无能之辈不需要向这些人证明自己但情急之下他却这么做了这说明他骨子里还是不够自信还是很介意人们的认同,而一个真正的高手是不会这样的,他会坦然面对人们的质疑并不试图纠正把一切交给时间让时间去说明一切甚至于完全,而他以前却一直以为他已是那样的高手,但事实是想得到并不代表就已做得到)……但从这时起,它就开不快了。从这里就进入了城区,车流顿时密集(不是没有预兆,刚才由东往西行驰时一路上的车辆明显比过前一个红绿灯后由北往南开时多),各种颜色的车辆线条则大同小异一眼望不到头。嗽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虽然按规定在城区里是不能鸣喇叭的。这时他发现这些车辆中的一些已经打开了大灯,车灯光在街上已悄无声息地亮成一片。这指引出确实已经暗下来了的天色。不少马路两旁的商店、居民住宅的灯也都已经开了。黄光、红光温暖,白光也不显得冷清,它们和夜色形成对照又相互呼应渗透,为刚刚到来的夜晚定出调子。他想着怎样把它们写进他的下一个小说里去,(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但这不会影响甚至反而使他能够更加冷静地处理现在正在写的这个小说的结尾部分),在那他还要写下:在夜色中,人们都有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包括人在驾驶着的车辆——它们沾染上了驾驶它的人的心情,包括树木,包括房屋;以及,如果是在阴冷的雨天,你高高在上地坐在公交车里,公交车里开了灯,你紧抱了双臂,感觉着冷,又由于身处车子里而觉得暖和,随着公交车的穿街过巷,黄的白的红的绿的光串连形成的光带在蒙有雾汽的车窗两边一路流淌;以及,后来,等他回到家中,喝刚沏的一杯热茶时,杯中的热汽蒙住了他的镜片,他只得把杯子放下,取下眼镜在衣服上擦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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