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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国际诗歌之夜”诗人作品选

发布: 2010-1-30 14:54 | 作者: 《今天》杂志



 

高桥睦郎(日本)

 

    高桥睦郎,日本当代着名诗人、作家和批评家。1937年生于日本福冈县北九洲市,毕业于福冈教育大学文学部。少年时代开始同时创作短歌、俳句和现代诗。他于廿一岁出版处女诗集《米诺托,我的公牛》,辑录其十四岁至廿一岁间创作的现代诗作。其后相继出版有诗集和诗选集廿七部、短歌俳句集九部、长篇小说三部、舞台剧本四-部、评论集十三部、随笔集九部;当中部分诗选被翻译各种语言,分别在英国、丹麦、爱尔兰和美国等国家出版。高桥睦郎涉猎多个创作领域,在文艺创作上的贡献尤为杰出,于2000年获颁紫绶褒章勳章。

    高桥睦郎以其创作行动,缓和了日本现代诗与古典传统诗歌断绝血缘的「隔阂」和对峙的「紧张关係」。他的诗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行了有意义的尝试,为现代诗新的写作方法和新的诗歌秩序提供了可能。其整体诗风稳健、机智、厚重,并带有一定的悲剧意识,在战后日本现代诗中独树一帜。

 

 

 

旅行的血

 

我们的来由古老

古老得看不到源头

我们紧紧相抱

悄声地,在时光的皮肤下

接连不断地流自幽暗的河床

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旅途中

在旅途凉爽的树荫下

由于你被怀抱的猴崽恶作剧地咬伤

我们暗自流进你的肉体

在你的每一根血脉里汹涌

让你的每一个细胞发热

冲破你每一个脏器的皮肤

洪水一样漫溢而出的我们

溃决并流经你这个客栈

或者把你的声音和气息

刻印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

没有欢悦也没有悲戚

勉强地说

只有无休止的爱

 

 

 

 

 

写信

给你写信

可是,在我写信时

明天读信的你

还尚未存在

你读信时

今天写了信的我

业已不复存在

在尚未存在的人

和业已不复存在的人之间

的信函存在吗?

 

      *

 

读信

读你的来信

读业已不复存在的你

写给尚未存在的我的信

你的笔迹

用蔷薇色的幸福包裹着

或者浸泡着紫罗兰的绝望

昨天写信的你

在写完的同时

是放弃存在的光源

今天读信的我

是那时没有存在过的眼睛

在不存在的光源

和没有存在过的眼睛之间

的信的本质

是从不存在的天体

朝向没有存在过的天体

超越黑暗送到的光芒

这样的信存在吗?

 

      *

 

读信

昨天不存在

今天也不存在

遥远明天的他读着

没有今天的昨天的你

写给没有昨天的今天的我的信

接受着蔷薇色幸福的反射

或者被紫罗兰绝望的投影遮住

不存在的人

写给未曾存在的人

另一个未曾存在的人眺望的光

从无放射到无

折射后,再投向另一个无

光所越过的深渊

它真的存在吗?

 

 

 

致恐怖分子EP

 

 

在动盪的新千年第一年燃烧的炉火前

我翻开影印着你晚年被流放的相册

拄着拐杖挺直了嵴梁,你凝望着冬水的迷途

站在夏日发光的大树下,你蓬着头以午睡的恋人们为背景

被八十一岁生日的祝酒之杯环绕着,你面无表情

一张照片上,有一个堆满零乱文件的架子

你壮年那鬍鬚浓密的肖像画的複製品,仍不拘板

当时精力充沛的你,是语言的恐怖分子

在你祖国的敌国的收音机里,反覆不停地

声讨你那堕落成证券交易所的祖国

你被你的祖国逮捕、幽禁、放逐

你的额头如同地球的表面,佈满条条深深的皱痕

用像风掠过冰冻浅滩一样的嘶哑之声

你轻描澹写地吐出一句

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天大的徒劳

诗歌、运动,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

但是,如果说徒劳,开天闢地

尤其是人类诞生及其后的历史,才是最大的徒劳

而更超出徒劳的是无法挽回的谬误

你留下缺席的淼茫离去了三十年

你的祖国那傲慢的证券交易所

数千倍、数万倍的继续膨胀着

两座摩天大厦 招引来两隻铁鸟,自爆

或许自爆的正是地球本身

为了觉察到这个事实,我们是需要时间的

等察觉到时,我们早已不复存在

我们消失了,地球消失了

你的相册和相册里的

在水边徬徨的你不用说也会消失

然而,你发出的警告

作为无人倾听的记忆之回声

依然迴盪在群星灭绝后的银河湾上

 

 

 

关于命运

——写给香港的北岛

 

1

这里是高岗上酒店的九楼

是无数层中的一间客房

我黎明前起身,在浴缸里放满热水

像横躺在卧棺死去的帝王,伸直双腿

等待窗外黎明的诞生

凝望黎明变成早晨的过程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此睁眼后的仪式

也是我从假死到假生转变的秘诀

是为了我自身的觉醒

更是为了我周围的世界的复苏

 

2

洗澡水的温度与血液的温度变得接近

我终于成为我自己,这意味着

世界终于成为了世界

世界成为世界最初的标志

是玻璃窗对面那林立的高层公寓的朝霞

朝霞渐渐变低,之后落在楼群下

楼群的对岸与酒店这边的岸

隔着河流一样的海峡

海峡的出口处是大海

大海的彼岸是笼罩着薄雾的大陆

大陆,那看起来比任何神灵都要古老的大陆

也是每一天都会醒来吗

 

3

古老的大陆,比古老的神还要古老

寄生在古老大陆的都市却总是那么年轻

那是殖民城市的生理

离古老大陆的头部和心脏很远

在淤血的嵴背和脚趾上空空如也的风景中

拥塞的船队随便拉上乘客

又将他们卸下,然后播种、移植

被移植者的生命力,变成新的头脑和心脏

这便是殖民城市的开始

 

4

人类是怎么重复着过去啊

城墙环绕的城市,只要人多起来

就伐木造船,然后满载着超员的人

数日、乃至数月在海上漂泊

看准了合适的土地,就让人们在此下船

被赶下船的人拓荒盖房

房屋一增多,就修筑城墙围住

没有空地盖房时,就去寻求新的土地

无人的土地告罄,就去侵占有人的土地

人类只要存在和增殖

殖民就是人类出于生理的永恒运动

 

5

可是,如果讨论殖民问题

人类在侵占同类者的土地之前

就已经是侵入别的生命世界的殖民者

那么多种子的居住地

包括它们的生命本身都被人类攫取

被攫取的生命们的悔恨在时间中堆积

变成陌生的极微小的生命,复仇

不仅如此,不停增长的人口

或许也是比复仇还可怕的复仇

 

6

说一说这座城市的起源吧

完全不存在古雅和神秘

仅仅在一百七十年前,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

为了从另一国另一民不停地掠夺

强占和捏造了这个虚构的都市

虚构因为虚构,以那贪婪的向心力

吸引和侵吞人类和欲望

整个都市,便成了巨大的赌场里

那超速旋转的轮盘

 

7

人们几乎是仅穿着裤衩的裸身,脚趿凉鞋

围着赌场的轮盘

喧闹里,赢家是万分之一,甚至是十万分之一

但是,他是真的赢了吗

粗茶澹饭,在消耗生命获得的成功里

在以成功为顶点的死亡里,有何价值?

最终,真正的赢家是轮盘本身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轮盘的本来面孔

 

8

人们说,这个充满铜臭的殖民城市

连一首诗也没有诞生

实际上她发明了一首新的诗篇

这首诗代替几万个文字、或者二十六个字母

从○到九,只有十个数字构成

使用的数字虽说不过十个而已

但表现的命运却充满无限的变化

难道,只有数字才是人类发明的终极文字

用数字表现的命运,才是终极诗篇?

 

9

如果把那个二十世纪命运的诗人

领进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城市将会怎样呢?

播下一粒麦子,双手捧满的收获会得到祝福

埋下货币让枝叶繁茂,只会遭到诅咒

是的,他是一个通过敌对国的麦克风

声讨把信仰的对象从神变为货币的祖国

并因此罪行被软禁了十二年的呆子

人们也许会嘀咕,用文字写下的诗歌会得到称赞

数字的诗歌却被诅咒

被解除软禁的他,现在在曾是敌对国的

海上城市坟墓的岛上安息

 

10

大陆的东方和西方,两个海上城市

形成鲜明对比

若东方的城市,是因西方的计谋而建造

那么西方的城市,是躲开了东方的侵略而修建

这个城市历经千数百年的历史所诞生的

只是贪婪和背叛之诗

在这个城市的坟墓之岛上,憎恨数字的诗人

将长眠于此,这是命运何等的讽刺!

 

11

二十世纪命运的巨人,还有一个

彼人若是帝王诗人,那此人就是诗人的帝王

他们都一直憎恨着货币的增殖

此人拥有王位,惧怕着死后货币的增殖

为此,他打算摘掉所有的芽

成为唯一的胜者

他的临终,一定比彼人的死更加孤独

若将此人从壮观的坟墓领进这个城市

他定会失望地说

寡人的梦想,是把这个殖民城市带回祖国

然而,祖国却被这个殖民城市掠夺

 

12

热爱命运

那是过去命运诗人们给予我们的教诲

他们抗议、慨叹自己的受难

而后消极、最终积极地接受了它

因了这接受,与世界这个空间

历史这一时间握手言和

因了这和解,变成跟世界一样宽阔

跟历史一样无限的人,即“无”

因此,热爱命运,归根到底就是

热爱被“无”的黑暗搂抱的自己

 

13

这里,是与人类一样古老的大国的

凸进海洋的顶端,是世界的海角

于是,我们便是栖息在生命种系发生树梢上异形的鸟

当下,我泡在挂在树梢的浴缸中

占卜着地球这艘生命船的去向

不知道那一天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

它确实是一直朝着毁灭的黑暗落下

我暂且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到楼下曙光满堂的餐厅去吧

那里,让人片刻忘却地球和人类的命运的

佳肴丰盛夺目

 

                     (田原译)

 

注:此组诗作刊发于《今天》文学杂志2009年冬季号,此为简体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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