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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一)

发布: 2010-1-22 22:20 | 作者: 陈谦



      
       厅里钢琴边的那棵圣诞树被南南调到了定光状态。疏淡的彩光让厅里偌大的空间显出暖色,让沛宁想起南雁跟他们在这里一起度过的那些温馨的圣诞时光。只是,正式餐厅里那张长形餐桌上,如今堆满了孩子们的书本文具──这是南雁不会允许的。为了那些桌上床头零散堆放的杂物书刊,地上不及归位的玩具衣裳鞋袜,这个房子里,曾常常突如其来地响起女主人尖尖的叫声,几句英文,几句中文,有时几乎是歇斯底里。
      
       沛宁走过去,就着雪地映进的清光,在零乱的杂物上摸着。摊开的笔盒,卡片,书本,芭比娃娃,变形金刚,胶擦,小小的发夹,细碎的彩色粘贴片……它们此刻让沛宁觉得实在而温暖。这凌乱的餐桌对我们的生活毫无损害啊──沛宁想。他不要收拾它们,他就愿意,甚至还特别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刻能贴切地感觉到它们活生生的呈现,一如孩子们生猛的呼吸。而这些,南雁在家时,他怎么都错过了?
      
       这个平安夜里,十来家平日里常走动的中国家庭的餐聚,是在沛宁生物系里的中国同事王芳家里吃的。一如过往,来了老少三四十口人,大家海阔天空,吃喝聊唱。按惯例,迎新年的派对则该在沛宁家里举行。可这家的主妇出走了。半年多来,这一直是这个大学城里不小的新闻。人们想不明白,闹出这档子事的,怎么会是南雁那样一个寡言少语,总是行色匆匆的温良女子?何况还是两个幼儿的母亲。而且沛宁做得那么好,终身教授马上就该到手,这是哪儿对哪儿呢?当然,大家不过也就议论几句,又寻不到沛宁或南雁的花边逸事,除了叹出“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老套的句子,就觉得南雁大概是心理上或精神上出了毛病。又各自联想一下自家的情境,心有戚戚焉。除自求多福之外,哪又有能力和兴致深究?
      
       沛宁靠着餐桌四下环顾,心里竟有些庆幸今年他们终于可以卸下众人的期望。他们不用再象往年那样,圣诞节早晨拆完礼物后,就忙得四脚朝天地清理餐桌,居室,厨房卫生间,好在新年前夜一尘不染地迎接客人──其实谁在乎呢?王芳家里的地毯和沙发间,随处就能抓出一只袜子,一只空酒瓶,盛过匹萨的空纸盘,可乐罐,可哪一年的派对不是皆大欢喜?而且,这个世界上没了谁地球又会不转?马上到来的新年聚餐,已改到化学系的欢欢家了。沛宁相信,欢欢照样可以让大家过一个美好热闹的新年之夜。
      
       圣诞树下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礼物,等着南南和宁宁明早起来打开。它们来自两个孩子的老师同学,街区上的邻里,沛宁系里的同事朋友,家庭医生牙医等等。大大小小的礼物包裹在各色彩花纸里,连孩子们都能感觉得到,他们收到的礼物比往年明显要多。越裔邻居阿娇,今年给每个孩子还送了双份礼物。每一天下学回来,两个孩子都要爬到树下清点。沛宁看他们总是饶有兴趣地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粘贴的名卡,令他很有些不安。但他很快就发现,他们其实寻看的是哪一份是自己的,看到了,就哇哇地欢叫,然后挪到一边,并不在乎礼物来自谁。这才让沛宁放下心来。毕竟还是孩子,他想,忽然又有些心酸,为他们,也为南雁。
      
       沛宁在感恩节过后不久,就让实验室里的秘书南希给南雁的 Gmail 信箱投了一份两个孩子的 Wish list ──这是家里多年来无意间形成的传统:爹地妈咪分别给孩子们送礼物,本意是让孩子们会有更多的惊喜,让拆礼物的圣诞早晨更好玩。那时,哪里想到会有今日,他们会成了分居的父母!沛宁如今想到这细节,“潜意识”三个字突然跳出来。或许那就是南雁的潜意识?看来她一直是拒绝认下那“合二为一”的。果然。
      
       Wish list 上列出的是孩子们想要的圣诞礼物。这便是美国文化讲究实际的一面了。送礼人从单子上列出的受礼人想要的物品中,挑出合自己预算和心意的物品,买好包上送去。既避免了为挑选礼物费时费劲儿,又不致因买错礼物造成浪费并令人失望,真可谓皆大欢喜。单子上,南南列了 Puzzle (智力拼图),白雪公主造型的芭比娃娃,裙子,头花等等;宁宁的则基本都是跟水有关的:鱼缸,水枪,潜水服,冲浪的小划板等。南雁很快就给南希回了信。很简单:亲爱的南希:谢谢!收到了!祝你和家人圣诞快乐!南雁。沛宁自收到南希转发来的南雁的回复后,每日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开信箱,看有无到邮局留下的领取包裹的通知。一天天过去,都是无,无,无。直到上周末,他再也忍不住,拨通了南雁在深圳的姐姐南鹭家中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南雁的姐夫宏声。宏声是南鹭的大学同学,如今是统计局里的高级会计师,除了上班,深居简出,有空就摆弄他的上百个大大小小的盆景。南鹭如今是发展银行的副行长了,如她母亲期待的那样,果真出落成货真价实的女强人。南鹭和宏声育有一子海鸣。海鸣很小就被送到英国上寄宿中学去了,如今在牛津读金融。
      
       沛宁上次见到南鹭,是三年前回广州母校里讲学的途中。他在夜里来到南鹭在南山近海的家中。那是一套阔大的高层顶楼的复式房,南鹭将它装修得非常欧化。他们坐在屋外的空中花园里,由宏声的盆景环绕着,在朦胧的灯影里喝茶吃点心,南鹭指着远处的海面,说那些有灯火的远处,就是香港。又说将来会有一条去向香港的跨海大桥,将建在那里。沛宁不停地听到“海”,想起之前南鹭还指着远处海边说:那边就是红树林,跟北海银滩外的那片很象。沛宁像小时候那样,在南鹭的面前总是无法放松下来。只是他觉得,南鹭的生活道路倒是顺理成章的,而本来一直温良的南雁到了中年,竟也突然要去活出强女人的样式了,跟南鹭倒有了殊途同归的意思。
      
       宏声告诉沛宁,南鹭不在家,也不知何时归来。他先是让沛宁打去南鹭的办公室,说找不到南鹭的话,可让秘书给留个话。但一听沛宁讲是为了南雁的事,马上又说:那就打手机吧。宏声将南鹭的手机号码报出,跟沛宁早前记下的无异。宏声最后说:我先给她发个短信,让她知道是你。呵呵,说来你可能不信,她那手机,连我一个星期也打不通几次的呢。
      
       也许是宏声的短信起了作用,沛宁很快就打通了南鹭的手机。寒暄之后,沛宁告诉南鹭,南雁平时不跟孩子们联系,已经说不过去了。可圣诞节就要到了,何况这是她离开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还是该给孩子们寄个礼物的吧?
      
       南鹭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说:你说的不是我妹。我晓得,也相信她绝不会这样对待孩子的。南鹭的声音是很女性的,清亮徐缓,但语气却很果断,一派不容人讨还价的派头。未等沛宁作声,南鹭又在那头说:你应该担心的不是我妹她如何对孩子,是你该如何对她。她是个小女人,如今这样走出去,更需要你的关心和支持。这个关心不是给她吃,给她穿,给她钱。哎呀,好了,这些话,跟你们男人讲不通。她说到这儿就停住了,沛宁听到“劈哩啪啦”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接着好象是两部电话同时在响。沛宁心下黯然,就将电话匆匆挂了。
      
       直沛宁等到今晚天黑前,南雁给孩子们的礼物仍未抵达。明天是圣诞节,邮局,UPS等都不工作了,沛宁就更不敢在孩子面前提起妈咪的礼物。那单子上南南和宁宁想要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玩艺儿,花不了几个钱。沛宁到昨天夜里,终于有空在书房开始包装几件下班路上从沃尔玛急忙为孩子们抓来的玩具文具。拉开文件柜,看到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剪刀裁纸刀,彩纸,胶水胶带纸小礼品卡,花球花带,一下就愣住了。这原来都是南雁的天地啊,她在过去那么多年的圣诞季节里,为她的孩子们,为沛宁,为他们的友人同事,总是不停地在这间小屋里忙碌,给大家准备一份份大小不一的惊喜。
      
       可是今年,今天,沛宁肯定地知道:南雁不会有礼物来了。更糟的是,今天傍晚,当他们从王芳家的派对上捧着朋友们给南南和宁宁送的最后一批大大小小的礼物回来,两个孩子一进门就狂奔到树下。将它们归好位后,南南忽然就从松树下伸出头来,说:还是没有妈咪的礼物呢!妈咪!宁宁也跟着叫了起来。爹地,我们给妈咪打电话啊!南南先叫起来,宁宁呼应着。他们的奶奶赶紧将他们从树下哄出来,一边温和地说:会有的,会有的,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看见了!噢耶!Surprise!(惊喜)两个孩子同时尖叫起来。当他们再一次肯定等不到雪了,才随了奶奶回房睡去。
      
       沛宁现在意识到,他该以南雁的名义给孩子们各包一件礼物,或许就将自己买给他们的东西分一分,各包成两份。可在这个雪夜里,他太累了。明天起早些再做吧。都是为了孩子们──正如母亲劝他争取和南雁修好时说的那样。
      
       可沛宁知道,南雁最不要吃的就是这一套。每一次争议中,当他向她提出“看在孩子的份上”时,南雁的表情便很是不屑:你就是你,如果你都没有活出来,孩子又有什么份呢?她在这种时刻还会露出美国腔:使命。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要不然,一代又一代都长成孔雀又怎么样?也就嘎嘎嘎地满地开屏自我陶醉,到底还是飞不起来。沛宁在这个夜里想到,母亲真是是对的。南雁的名字是她母亲给起的,高飞远走,怕真是两代母女的梦想呢。
      
       沛宁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在雪夜的光里,厨房通亮。水池上方窗台上的花草,因不及细细修剪,漫长起来,散乱趴开,倒显出生机盎然。他坐到圆形的早餐台边,手碰上去,感到那台面些许的油腻。母亲不是那么讲究的人,而且年纪也大了,每日能将两个精力无穷的孩子喂饱洗净,已精疲力尽,不能要求太高了。母亲走后,沛宁将请在电机系读博的老夏的陪读太太帮忙接孩子,做晚饭,顺便做些基本的清洁,但愿夏太太能够将这些活儿做起来。
      
       沛宁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放下,起身转回卧室。真是非常遗憾啊,沛宁想。南雁是在曙光已经出现的时刻崩溃的──沛宁的终身教授资格在圣诞节前通过了。而且,他和他的学校都在等待着新年后很可能将要到来的更大的喜讯──他已入围终评的美国国家青年学者奖的宣布。这是他得到的美好的圣诞礼物──祝贺你!校长在节前的餐会上,握着他的手说,然后他们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每一个经历过这个数年艰难长旅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沛宁是提前得到这个资格的。如果他没有更大的学术理想,就可以在这个大学里一直做到退休了。
      
       当然,沛宁的理想是到一流的大学里去,像王镭那样──他跟王镭总是这样的模式,他总是走得慢一点,难一点,但他最终该是不会输给她的。这让沛宁每每念及,深感激励。当然,那条路是更漫长的,将需要在研究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国际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更有影响力的论文,取得更有意义的研究成果。这是沛宁追求的目标。或许他也只剩这个目标了。
      
       如果这是不可折衷的道路,看来南雁终归是要走的,虽然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在这个平安夜里,沛宁看清了这样一个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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