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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一)

发布: 2010-1-22 22:20 | 作者: 陈谦



        一

       沛宁睁开眼睛,感觉整个房间浸在白光里。他眨眨眼,脑袋有些清醒过来。是银光,他想。他翻过身,仰面躺开,盯着卧室高高的天顶,让眼睛聚焦。
       
       那些被沛宁确认的银光从百叶窗的隙缝间泻入,让屋里的物什反射出一圈圈的浅亮。他一个挺身,手直接朝右侧拍去:下雪啦!──南雁喜欢悄然而至的雪夜。很多年前,曾经,她会在这样的雪夜里爬起来,披衣去向雪地,久久不归,直等到他亦寻去,将她拖回。他厌过那些时刻。此时,躺在空阔的超大型床上,沛宁还能感觉到那隐约的怨忿。
      
       手雪花般绵软着地,渺无音息。床此时更显出它的巨大。沛宁坐在床中央,感觉这床如船般浮沉。水漫起来,茫无际涯,象院后红杉林外的雪原,在这突如其来的雪夜里冰寒地冻。他忽然生出没顶的感觉,几近窒息,使劲摇摇头,像是要将自己摇醒。
      
       是下雪了!沛宁这时在心里肯定地又重复了一遍,心里生出些许的欢喜。这样,孩子们睡前留下的这平安夜里的两大期许——来自母亲的圣诞礼物和一场可供他们明早堆雪人的大雪,至少没有完全落空。
      
       南雁今夜该是浸在旧金山的寒雨里。她如今已不在乎雪。她如今不在乎的又岂止是雪?连自己一双年幼的儿女,都全部甩下。那是南雁的离弃,沛宁借着这静谧的雪夜,首次认下──他还是不愿意说“抛弃”──这是南雁出走后的第一个平安夜。也是他获得终身教授资格后的第一个平安夜,真是悲欣交集。
      
       在以漫长的雨季而闻名的俄勒冈州尤金城边缘,在红杉林深处的雪夜里,沛宁为想象不出南雁今天的样子有点难过。最要命的是,他更难以想象,以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母的负担──他在此处放下了自己──南雁该如何度过这个对她而言,也是数个“第一”的平安夜?
      
       沿着三角屋顶,镶嵌着一条刷成深栗色的木梁,在雪地折映进来的银光里异常触目,让人几乎能看清天顶墙面上那些粗砺的颗粒。这地中海式平房是南雁挑的,每一个空间都方正开阔。我们真像是睡在礼堂里──在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夜,当灯全黑下来的时候,南雁这么说,非常精准。南雁那样一个老给人走神梦游印象的女子,只有在夜的暗里,在看不清她的眼神的时候,才能令人放松下来。在沛宁的记忆里,南雁在那个时刻环住了他的脖子,略带惊悸的声音象从空旷的野地反弹回来,在他的脖子上掐出星星点点的痒疼,令他在这夜醒来,一眼看到头上的黑梁,喉管上立刻生出轻轻的压迫感。
      
       那个夜里他们几乎没有入睡,在空旷的房子里,耳边是不停息的银滩上潮汐的狂欢。南雁出生在广西北海──那童年真是乏善可陈啊,只记得是在银滩上跑啊跑啊,忽然站下来,一转身,就大了──她所有的形容,都是诸如此类,与南中国海相关。
      
       我们真该多换房子──沛宁顺着最后一尾波涛滑到沙滩上,叹出一声。南雁如被海浪狠击到礁边的鱼儿一般,摇头摆尾地完成最后几番挣扎,停在他身边急喘。那是沛宁的真心话。很久很久以来,他们已经成了银滩上晒干的两尾鱼,连相濡以沫的那个沫,都已被风干。他一路马不停蹄,几乎不曾有空喘息──花了五年时间从哥伦比亚大学念下分子生物学博士,再到位于纽约的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做了三年博士后;维吉尼亚一所小学校短暂的两年教职;南南和宁宁相继出世;最终来到俄勒冈大学,争取终身教授资格的六年长旅刚刚开始。
      
       沛宁支起身子去看南雁。她滑到了床边,头沿着床沿垂下去,长发披散开来,修长的双臂松软地耷拉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女鬼一般。这个想法让沛宁一惊,颤颤惊惊地去抚摸她光滑的背,那身体是灼热的,这让他放下心来,忽然像是记起什么,再按下去,食指和中指交错着沿南雁的脊骨急速滑下,敲击钢琴键一般,在接近南雁的腰际处突然停下,寻摸到一块边界不整,微凸的姆指指甲般大小的胎记斑,怔住。他几乎忘了它的。沛宁这时想起来了,他似乎曾经说过,将来我们走丢了,我凭这个找你,这让他忽然有些感伤。他曾是那样抒过情的小男生吗?他不能肯定,只将那胎记按牢。
      
       南雁突然一个急转身,身子一挺,面朝着屋顶,半个身子顺着床沿边堆成一团的被子垂下去,急速地扯过落在床边的睡衣,盖到胸前。沛宁的眼睛在那个时刻适应了屋里的黑,接到南雁眼里稍纵即逝的刺目光斑──它们有温度吗?他伸手过去,抹到几点黏湿,心思立刻黯淡下来,抬起身子,坐到床边。我可不要再有孩子了──他听到了南雁的声音,很远很远,象从海面上刮来的轻风。
      
       沛宁的心一沉。在他们的女儿南南两岁时,南雁发现自己又怀上了孩子。那是02年的春天,她刚过了三十四岁的生日。南雁很早就说过,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这便是意外了。一个南南,足够了,太够了,她反复说过无数遍。这几乎给说成了沛宁心上的一块茧,让他在每次突发的激情之后,久久后怕。
      
       那天早晨,南雁在卫生间里,盯着地上那支呈出一线桃红的测试棒,久久不愿出来。之前,例假已错过三周多了,南雁就是不愿去超市买下一只测试棒。看到那条桃红的生命线,沛宁心下是高兴的,但他不敢有表情。他应承过南雁的──南雁说,她有很多的梦,很多的计划,都未曾有机会实现,甚至是尝试实践,她不能再背那么多的负担。
      
       在南雁确认意外怀孕的那个清晨,沛宁看到南雁变形的脸。她双手抓牢洗脸池,弯下腰来,大声地发出呕吐的声响,却没有呕出一点点东西来。沛宁过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拍,生出很深的疼惜和愧疚。他觉得他该说一句话,对于这孩子命运的话,或许南雁就解脱了。但他说不出口,也不愿意说。南雁在那些天里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他们回避着讨论“选择”这样的话题。沛宁想过无数次,如果南雁提出要终止怀孕,他怕也就只能同意了,可南雁并没有跟他讨论。
      
       直到那日,躺在产科医生的诊所里,当超声波检测仪的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小小的胚胎影像,南雁一把拉住沛宁的手。他们听着那胎儿的心跳声通过机子的麦克风传出来,“砰,砰,砰”,夹着风声一般,呼哧呼哧的,有几分雄壮。这是个非常强壮的胚胎,女医师说:早期流产的机率小过百分之二,祝贺你们!随后报了按胚胎尺寸测算出的预产期。沛宁看到南雁跟女医师握手时,青白的脸上泛出微笑,浅淡,却很动情。出来坐到车里,南雁小心地展开那张黑白的胚胎照片,手拂上去,轻声说:头真大啊,这个孩子,我要的。沛宁点头,别过脸去。起动车子那个瞬间,就着引擎突发的轰鸣,他吐出一口长气:那么,她果真想过不要。
      
       沛宁在这个雪夜里,终于明白了南雁当年在产床上接过紫红色的宁宁,失声而哭的复杂情感──她在生下南南时,都不曾如此情绪失控。宁宁的脐带还未剪断,小小的一团,缩在南雁那件淡蓝碎花的产袍上,两条热狗般粗细的小腿,在那素净的花色上蹭出一条条血痕。阔大的单人产房里原先一直为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忙碌着的人们围上来,为这个母亲的激情打动。沛宁为南雁揩着泪和汗,心随着她难以自制的抽泣声,缩成紧紧一团,以致从医生手里接过剪刀,向那条血色模糊的脐带剪去时,竟不能一刀了断,看着真不像是第二次做父亲的人。
      
       在搬进这所房子的那个初夜,南雁在床边幽怨地说完,她不要再有孩子了,开始抽泣。那哭声压抑着,呜呜的,像风迎击着沙滩上相思树林的阻隔,在茂密的枝叶间奋力强行,撕扯出阵阵杂音。沛宁记得,他最后也滑下床去,将南雁托上来,为她盖上被子。南雁没有停息,他用手去捂她的嘴。他心里亦厌的。孩子们在隔壁呢,他贴到南雁的耳边轻声说──南雁停下来。很久都不再动弹。沛宁后来就迷糊过去了,再醒过来,记得看到南雁蜷成一团的身子,缩在他的脚边,让他想起他那一双儿女呱呱坠地的瞬间,正是这般的弱小无助。
      
       沛宁起身下床,走到窗前扒开几格窗页。天色清亮,鹅毛大雪。远处红杉林黑成一片,邻人停在车道上的汽车顶上已经开始积雪。
      
       南雁此时在旧金山。那里面朝大海,终年无雪。象极她的故乡北海──这是沛宁第一次领她去旧金山时,南雁脱口而出的对那个城市的第一印象。他们从金门公园看完荷兰风车之后转出来,一眼望到太平洋,南雁立刻将那片阔大的海滩描述成可以看到南中国海夜空上繁星低垂的北海银滩:你夜里若坐在这沙滩上,肯定能发现所有的星星向你俯冲而来──她说得如此肯定,像极梦话。沛宁不响,任她呆看着那海滩,自说自话。后来每每提及,他们之间对那片海滩到底象不象银滩,一直频生歧议。但那日沛宁到底忍住了。
      
       那刻天色渐暗,长滩上燃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在北加州的太平洋沿岸,海水一年四季冰一般的寒冻,哪里能与南中国海相比拟?他们曾浸在银滩温湿轻软的海浪中,背离着远岸上连绵数里的银色高灯,躺到深夜,看海天果然在星幕下缝合。那才是北海啊。那是一个有点规模的渔村,这是沛宁对北海的总结。但他安静着,看太平洋海岸上的人们为取暖点燃的篝火在南雁瞳仁里窜出摇曳的光斑,体恤了她的乡愁。那时他不曾想过,她最终竟会去向旧金山,果真奔回了疑似的“故乡”──如今南雁可以天天看到海了。她租住在日落区广东移民家中的一间小屋里,走出三个街口,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沛宁就着黑,摸起搁在床头矮柜上的手机。你有事给我写电邮,不要打电话──这是南雁数次拒接他的电话后,在电子邮件里写下的话。英文。那些字母规矩地一串排开,句式简洁指义清晰,像极一个冷口冷面的美国女人的口吻。让沛宁看着走神,想起当年她给在广州的他写去的语法混乱拼写错误百出的英文信,心下恍惚。沛宁熬到中秋节再次给她去电。他只想让她的儿女给她问一声好──她还是推开了他,他们,一言不发,然后将电话轻轻掐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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