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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一)

发布: 2010-1-22 22:20 | 作者: 陈谦



      
       她如今穿着牛仔裤T恤衫,蹬着色型时髦的 Puma球鞋──南雁在尤金城里的好友亚兰在电话里对沛宁绘声绘色地说。是紫色的!她如今好像特别爱紫色──亚兰还特别强调了一句。这个强调让沛宁有些惊异,这是代表着新生活的新色彩吗?他忍不住想。沛宁想象不出紫色映到南雁身上的样子,心更空出一圈。亚兰和她先生于深秋的季节里在旧金山见过南雁。沛宁相信,亚兰他们一定会劝南雁回头的──还背个双肩包,在城里的公车上上下下,靠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文员的微薄薪水,支付着自己在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设计的学费和日常生活开销,简直就是个女学生的样子了──亚兰说说停停,在电话那端小心地揣测着沛宁的反应。沛宁安静地听着,让亚兰感觉不出他情绪的波动。
      
       在南雁离家去向旧金山时,沛宁跟她提过,他有好些同学在旧金山南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生化公司和制药公司里工作,她可以到那儿找份事的──以生化实验室资深技术员的专业背景,这不可能是难事。那样的工作能保证南雁自给自足,过上一份体面的生活,并可以攒下学费。可南雁并没有去找他的任何一位同学或朋友。她只带走了三千美元,连车子也没有开走。这就是我可以承担的责任了,南雁对沛宁说。这让沛宁后来想到,南雁或许得到了她在深圳银行里任高层主管的姐姐南鹭的资助。
      
       从南雁去向旧金山的那日起,他们就算正式分居了。虽然南雁离开时并未明确表示她对未来离合的选择,但她留下了这样的话:等我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了,我会分担孩子的扶养费。这话让沛宁悲从中来,虽能全盘认下,却有隐隐的疼惜。
      
       我可是净身出户──南雁对亚兰他们如是说。说的时候先是笑着的,眼泪最后笑出来,亚兰在电话里又小心地说。我们都不敢跟她提孩子的事情,亚兰又加了一句,然后吞吞吐吐地又说:毕竟她是母亲啊,你说她会不想孩子吗?沛宁想,这也正是他最刺心的设问啊,他没有答案,或者说:不想寻到答案。他只能静听着亚兰自说自话,不响。电话里是一个停顿,他感觉他都能看到亚兰眼里的薄泪。
      
       旧金山深秋的天色真亮,让一切都看着极假,亚兰最后忍不住去扶牢南雁,想要肯定这不是梦那样。她要做一个新人──亚兰的叙述到这里,停了一秒,然后一句:真的就像换了个人,有点发黄的头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个马尾,哪里看得出是两孩子的母亲。电话那头突然沉寂。那些话像锋利的刀片在白瓷上划过,让沛宁皱起眉。他很讨厌那把轻浮的马尾。在南南和宁宁到来之前,他曾经长久地面对着那样一个南雁,久得彼此都生出了倦;她是愿意做母亲的,沛宁想。如果不是,南南和宁宁就来不到这个世上。事到如今,沛宁有时甚至想过,怕还生得少了。西人老话说的:若让女人永远光着脚在床上,不停地怀孕,生产,哺乳,那么你的日子就安宁了。
      
       她倒好像不再走神了──亚兰最后加一句。这倒出乎意料,让沛宁愣住。他想象不出南雁不走神的样子,就像他想象不出她浸在紫色中的模样。
      
       沛宁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短短的过道里也是亮的。八岁的南南轻掩着自己卧室那扇粉色的门,在这平安夜里安然沉睡。沛宁站在南南的门前,隐约闻到一股非常女孩子气的淡香。都是南雁的痕迹,他想,心有点软。南南已经有小姑娘的样子了,懂得要勤洗自己那头油亮的黑发,然后用那把装饰着白雪公主的梳子认真地梳理。遇到纠结的头发,会耐心地反复慢慢刷理。就是疼得两道细淡的小眉皱起来,也不会放弃,直到将它们梳通,整齐地披散到肩上。想来该是南雁长期训练的结果。这让沛宁多次想劝南南将头发剪成好打理的短发时,竟都说不出口。
      
       南南的脸形酷似沛宁,偏长,轮廓线却是极柔,小小的鹅蛋一般。虽生着南雁的两只大眼,却澄明透亮,沉着得令人爱怜。沛宁看着它们就会想,但愿它们永远不会浮出南雁双眼里的雾霾。
      
       在南雁离家出走的第一个傍晚,南南就懂得坐在厨房里安慰弟弟宁宁。妈咪找到梦就会回来接我们的,她朝哭着不肯吃饭的宁宁说。那时,厨房里的小餐桌上一片狼藉,虎头虎脑的宁宁哭闹着甩出的红色面酱散出一片。南南踮着脚拿来餐巾纸,试图为宁宁揩拭:我们要支持她……被沛宁当即喝断。他想得出来,这些肯定都是南雁平时训练南南时说的话。南雁显然给过南南足够的准备,除了洗脑,还教会她熟练使用微波炉,小烤箱热匹萨,烤热狗,弄沙拉汉堡,还能煎荷包蛋,煎培根,做简单的三明治,烤吐丝,然后按需要涂果酱花生酱或奶油,冲麦片更不在话下,并能帮宁宁煮他喜爱的蕃茄酱意大利面,还懂得在上面撒奶酪和胡椒粉。这一切大大出乎沛宁的意料。
      
       在南雁离家的那个傍晚,沛宁手忙脚乱地帮宁宁洗完澡,湿着一双手出来,正要帮宁宁穿衣裳,一眼看到南南戴上那只印着葵花和蓝格的小号厨用手套,站到矮凳上,吃力地去厨台上方的小烤箱里翻动正在烤着的大蒜面包时,他再也无法忍受,立刻拨通了远在南宁的母亲的电话。
      
       一接到沛宁的电话,退休多年的母亲赶紧将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伴安顿给请来的保姆。当她赶往广州申办签证时,连来美国的行李都已带在身边。签证一到手,母亲就经由香港,再转停旧金山,马不停蹄地一路飞来尤金救急,帮沛宁顶过了南雁离家出走后最艰难的大半年。母亲帮着安定下两个孩子的情绪,并让这个没有了女主人的家庭在短暂的休克后又得以循环起来。最难得的,是母亲从来没有当沛宁的面,数落过南雁的不是。
      
       沛宁曾经想,也许因为南雁是母亲学生时代亲密女友的女儿?在这个冬天落下第一场雪的夜里,沛宁半夜里起身去厨房里喝杯热水,撞到穿着浅色绒布睡衣,靠在起居间沙发上静坐的母亲。母亲轻拍沙发,示意他坐下,好一会儿才有些感伤地说:我应该想得到的,你黄阿姨年轻时就是个非常硬颈的女子,所以她年纪轻轻会选南雁的爸爸。唉,只是在国内,我们这一代人,不说也罢了,心比天高,也不过了了,她一辈子不也没飞起来呀。你看,到了她女儿,到了美国,南雁就大不一样了,飞起来了。老实讲,我的心情好复杂。现在弄成这个局面,我跟黄阿姨都不知该怎样说话了。不管怎么讲,我们不要怪她们。再讲,你看南雁给你生了两个多好的孩子啊。沛宁的眼睛有些湿了,他背过脸去,没接母亲的话。
      
       母亲又说:唉,我那时只看到王镭的强势,哪里想到南雁这么老实个妹仔也会有今天……沛宁试图打断母亲的话,母亲摆摆手,接着说:我真有点后悔那时管得太多了。其实我的经验在你们的时代怕真是派不上用场的。将来,你得自己把握了。说着,母亲拍拍沛宁。沛宁的父母是读医学院时的同学。沛宁的父亲后来成为广西数一数二的胸外科大夫,多年来一进手术室,常常一站就站一天。沛宁的母亲在大学里成绩比父亲好,毕业后曾在自治区人民医院当五官外科大夫。生下孩子后,她就要求调到护士学校教基础课去了。
      
       沛宁沉默着。母亲又说: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这事情的前前后后。你不要以为妈是老派人。我并不是说,在一个家里,女人就该要支持男人。我觉得要看才华,谁才华高谁上。我在大学的时候,是啊,考试成绩总是比你爸好,但要讲到做医生,外科医生,你爸那是天生的。那双手做活之灵活细致,任你是谁也没法培养的,那是老天给的。我是心甘情愿退下来的啊。他们总是讲,你一个医学院的高材生,最后在中专里教一辈子基础课,几可惜。我不觉得。谁叫我喜欢有才华的人呢?成个家,两个人就要有取舍了,要不日子怎么过?成个家干什么?所以我那时不是不喜欢王镭那妹仔,但我觉得你们成绩太接近,牺牲哪个都很可惜。哎……现在讲什么都晚了。看在两个小孩子的份上,你还是争取跟南雁在一起过下去的好。你看要不要跑趟旧金山,跟她再好好当面谈谈?
      
       沛宁还是不响,待母亲的情绪平息下去,才扶她回房继续休息。再返出来时,茶几上的那杯先前盛出的热水已经凉了。沛宁犹豫了一下,将那杯凉水一饮而尽,立马打了几个寒颤,却好像某种悬念得到了解析,心反倒踏实下来。
      
       此刻,六岁的宁宁和奶奶在自己小房间里无声无息。宁宁的房门上贴着一尾蓝色斑纹的热带海水鱼,几条水草,一串汽泡。这是个酷爱水生物的男孩。将来去学海洋生物学吧,南雁常常搂着宁宁说。宁宁长得像她的,连对海的爱,大概都一样,南雁说。
      
       沛宁的母亲过了新年就要回国了。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总是对他说,你将来不管多大年纪,走得多远,都要记住,妈永远在这里支持你。这是一个最典型的中国老派的传统女人了,丈夫孩子,甚至是孙辈,永远放在自己生活中的第一位。
      
       沛宁的手拧着宁宁的门把,看到门上在暗光里依稀可辨的海浪,又松开了。他轻轻地退出一步,心里想,他要在母亲登上归程前,给她老人家鞠一躬。
      
       孩子们等了一个晚上,盼着新雪,却还是没有在睡前等到。他们盼望可以在圣诞节的早晨在前院堆一个大雪人。南南甚至翻出了那条南雁往年节日期间最爱戴的红绿黄格相间的长围巾,抓在手里跑进跑出。宁宁也让奶奶找出自己那顶深红的滑雪绒帽。他们还准备了做雪人鼻子用的胡萝卜,做眼睛的黑巧可力饼干──这些都是南雁的主意,那深棕黑的圆形巧克力夹心饼干上繁密精巧的凸纹,会让雪人的眼睛看去立体逼真。孩子们最后被奶奶拖去睡觉前的频频回头,简直就像在问,这雪象他们母亲的圣诞礼物,怎么会不在这节日前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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