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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桥(二之一)

发布: 2009-12-10 22:32 | 作者: 陈家麦



      
       珠珠说
      
       梅雨一过,太阳拔开黑云,火辣辣的光芒直射而下。
      
       傍晚,凤凰公园里,一拨一拨人,像赶集似的,女人的衣衫减到不能再减程度,身上每寸皮肤都在吸入凉风。夏天来了,我轻装前进,等待那些贪图凉风的同时又需要驱散身体肿胀的男人。
      
       洗衣埠头边,又见到七八个老头老太太扎堆,大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当中一位老干部模样的,头戴草帽,像刚从田头指挥双抢回来。他是他们一群中的部落首领,靠在石护栏上,背向江面,不时挥舞着一只手,声音洪亮,像要发动秋收起义。我不想跟这些人靠近,因为他们会朝我指指戳戳的。我是闲着无事,才远远地旁听他们说点什么。这些老人有足够的退休金来养老,跟我们这些来自穷地方的人比,有种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优越感。我有我的正经事要做,井水不犯河水。
      
       来找我的男人似乎老远闻到了我的气味。不过,我不敢越界。凤凰桥畔的公园中心,我私下里叫它一号桥,两头相距百米,仿佛成了我永久的领地,我的同行从不来抢食,这真是怪怪的。刚开始,我以为整座公园里只有我一人从事此项工作。我往南走了百来米,来到另一座大桥下,我给它取名为二号桥,后来听到当地人也是这么叫的。
      
       我发现这一角落无比昏暗,没有一盏灯光,原来是灯罩碎了,没了灯泡,像似有人故意捣乱。这样倒好,比较适合做这项工作,再说我看到来这里散步聊天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这说明年轻人爱到别处路灯明亮的公园,城里另有一处像上海外滩一样长的公园,叫滨江公园,我曾去那儿考察过,里面全是人,每块地连一枚针都插不进来,跳舞,滑板,夜钓,放风筝,坐画舫,放长明灯,水上步行球,喷水池,露天茶吧,草地上躺着一对对恋人,横七叉八……那地方太张扬了,不适合我开展这项工作,主要是很容易暴露目标,我会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凤凰公园就不同了,这里的灯光间隔远,若明若暗,比如我正在走的地段,一片黑。凭着星光映照,我才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二号桥边上,有连成一排的黑瓦木屋,像是临时搭的工棚。两边集了十来位女人,三四十岁模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群雀儿开小会,有站着,有女人带了男人从工棚门进进出出,也有女人坐在自带的塑料凳上,不时向过往的男人吹口哨,发出“嘘嘘嘘”的声音,这种口哨声没男人吹得响亮,像不是从嘴里吹出来的,倒是从阴井里传出的。她们的目标大多盯着老年人,开摩的的残疾人,还没来得及脱下工装的打工仔,客人稍有点意向或者说是默默地探测,马上招来她们的莺言燕语,分明是打情骂俏,挑逗,把自己身上最突出的部位无限放大;在没有男人光顾时,女人之间相互说着同一种方言,我听出是贵州话,我老公的小店里常有贵州人来买两三元一包的香烟,一元五角一瓶的啤酒。我不喜欢她们用这种方式推销自己,似乎是在推销两元店的东西,小贩很卖力地吆喝,顾客大多是贪小便宜的。
      
       我慢慢地走,马上有几位男人甩开了她们,朝我的方位移动。我知道我的同类恨不得一口吞了我,糟了,刚才我一不小心闯进了母狼窟。
      
       我调转身往回走,加快脚步,可一位老头紧追不放,像老狗似的,我得甩掉他,就像甩掉一条爬上小腿肚的蚂蝗。我朝一条幽暗的花间小路急走。见凉亭里没人,我进来坐了下来,拿纸巾擦汗。突然,从我身后蹿出三团黑影,一下子围了上来,又拽又拉的,这三人分明是狼窟里奔来的三头母狼,要把我的身上撕得稀巴烂。好在我个头不高,吃了点拳脚,我像小鹿从三头母狼的围攻中钻了出来,逃到通往小区的仁凤巷,回头看了看,这三头母狼似乎追到了岸边,眼睁睁看着会游水的小鹿跳到对岸。
      
       我拐进自己的租房,关上门。喘气这才渐渐平静下来,看到镜子里的我衣衫乱糟糟的,上身和下身有点痛,有三四块皮肉瘀青,还好没出血。正好第二天来了例假,我养了一星期,算是给不是公务员的我放了一次长假。
      
       从此,我不敢越界了,也犯不着,在凤凰桥畔的一号桥我有了自己的领地。刚开始,我担心我的同类会闯入我的领地,接下来我发现她们似乎对这块领地不感兴趣。我明白了,她们长得实在太难看了,一个个像没有剥皮的芋头,又把脸涂得比粉墙还厚,她们是《西游记》里狰狞的妖怪,不敢在亮处现出身来,所以不会来跟我抢食。我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领地里吧,不用招呼,身子往那儿一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男人自动靠上来。我知道我的优势,是她们无法比的。这样一来,倒也相安无事。算起来,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工作了两年啦。
      
       记得前年初春,我从四川老家来到这座江南小城。
      
       下着细雨,我打起花伞,走到凤凰桥边,江边一行行桃红柳绿,江中有几只白鸟站在水葫芦上忽地飞了。我立刻轻轻地念起了读书时背过的古诗“一行白鹭上青天”……从此,每天黄昏,我轻轻地来了,到了夜色浓起,我轻轻地走了。
      
       虽然我高中没读到毕业,要不是家里供不起,要不是我要嫁人,凭我的读书成绩,老师说我考上大学不成问题。我喜欢写作文,语文老师常拿我的作文作范文,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让我朗读。语文老师夸我将来考上文科大学没问题,可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我似乎被腰斩了一刀。
      
       这两年来,黄昏降临时,凤凰桥边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仿佛它们也是我的同类。凤凰公园东边就是凤凰小区,我喜欢这里月朦胧鸟朦胧的氛围,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还有一些正跟大人学步中的小孩。这里的公园长有十来里,是一种狭长形的地块,像一件裁剪得体的女装,领口、袖口、下摆滚了一层花边,穿在一位苗条玲珑的女孩子身上。公园最宽的地方不过二十来米,最窄的只有五六米,很容易将我暴露在人们眼皮底下,所以我选择一块相对闹中取静的地皮。不过,在小城里再也找不出比这个公园更理想的地方了。
      
       暮色四合时,吃完饭的居民来公园散步,一群上年纪的女人在露天舞场跳排舞。在没有客人来访时,我也是当中跳舞一员。不过,我离舞场五六十米左右,站在玉兰树下一人原地独舞。我独舞时,裙摆跟着一起飞扬,那玉兰花也仿佛受到主人邀请,从枝头纷落了下来,来到我的脚底下,我踩着玉兰花瓣,飞扬起来,好轻好轻,直到我停下步来,才感到脚下的土地沉沉起来。
      
       我本想趁此活动一下筋骨,好比上学时的课间操,没想到这一招挺灵的,反倒更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跟我有过交往的客人都称赞我跳舞时特迷人,像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我想这是女人也是我的一个优势。很快,有三个男人朝我移动,等到一员排头兵捷足先登时,后面一先一后的两位男人自动停步,作进一步观察状,继续等待,一旦排头兵放弃,第二位紧跟而来。这似乎也成了顾客们一项不成文的契约。
      
       这位客人完事后,又有位客人打我手机。
      
       我听出这种柔柔的嗓音是“眯眼”,他跟我预约。我储存下了他的手机号码,编名为“眯眼”。
      
       眯眼准时来了,又不想用“中央一套”,还说他洗了澡才来的,似乎作了充分准备。我引用古语“沐浴更衣”,他对上“为客而来”、“主雅客来勤”,后一句我记得是《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说的。他急于表白自己,让我来验看,的确很光洁,像洗净了的一颗萝卜。我有点犹豫,这是我最后一道门杠,坚决要顶住院门的。
      
       表面上看,对我的坚守防线,他乖乖地执行了,像士兵服从元帅。“我从不强人所难的,特别对女人”,他说。这人蛮可爱的。
      
       他在深入浅出,我感到自己因为他而有所需求,需求在增大,最后一道防线快被撕裂开一个口子了;像被人隔着靴子搔痒,勾不到痒处,我就让他脱下“靴子”,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真有此意?表示他挺尊重我的,这反倒更激起了我的兴趣,是我替他一把脱了。
      
       这次他劲大了,弄得我也来了劲,我夹紧了一件宝贝,生怕丢掉。
      
       我像一根木头被涌浪冲撞得浪花四溅,我差点晕死了过去。余波袭来,之后一轮弯月浮出水面。
      
       我睁开双眼,从窗口流泻进来一地月光,温软得像刚挤出来的一桶牛奶。对他,我算是连最后一寸阵地都失守了。
      
       怪怪的是,他道谢我,我本想说该道谢的是我,但这种话我说出不口。
      
       他谢我使他重新变成了一个男人,这点我接受了,不过,对他我还是有疑问的,但不好问。
      
       他又想留夜,有点像贪吃无厌的孩子。给我拒了,我每晚十点前必须回到老公身边,免得他起疑心,我可不想为他把自己的家拆了,再说我不愁生意。
      
       “我是有老公的,‘眯眼’”。我说。
      
       “眯眼?,有意思!头一回听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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