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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桥(二之一)

发布: 2009-12-10 22:32 | 作者: 陈家麦



      
       开始正式在房里接待这位酒鬼了,不可怠慢任何一位客人,除非客人太过分,包括眼前这位客人嘴里传出的酒气,虽然令人恶心,然而我不可表露出不满,因为我是服务人员,他花钱来享受,就当服侍皇帝一样。
      
       我拉上窗帘,一切按流程来熟练操作。这个客人有点急,呼吸气重,他催我快一点。我正在用洗阴液清洗一下自己,这是我工作前的良好习惯,说穿了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客人负责。
      
       他说,能否不用“中央一套”?倒把我逗乐了。这种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人还有点搞笑,我喜欢有幽默感的男人,这样使我工作起来轻松。
      
       我说,我可不敢也犯不着来冒这个险,这也是为你及家人考虑。
      
       他“嗯”了下,似乎有点不高兴,又很服从纪律。他咕哝道:安全关系你我他嘛。
      
       这话让我想起了红绿灯前的一句标语。
      
       能否换一种灯光?他说。
      
       我把白炽灯关了,换了红灯。
      
       又让我把灯光调暗点,调到墓地里的一缕鬼火似的,他满意了,我也顺便舒了口气,就像播种子前先耙好地。来的客人对灯光的要求不一,有人喜欢亮亮的灯光,似乎要把灯光也弄得很饿。他是属于喜欢暗中办事的人,这种鬼火一样的效果,使我想起七月半夜里给先人烧纸钱。我喜欢对到访的每位客人,以及办事途中,作种种比喻,当然这些都放在自己心头进行。这样一来,这项工作让我感到不很机械,就像抬石头的人要哼起号子,或是来点荤段子,才让人不觉得吃力。
      
       他眯起了双眼,似乎老拳师在运气发力。结果,进去了没一会儿,很快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想再次鼓足干劲,可那球蹦达不起来,反而退回到球门,又踢不进去,弄得想进球的他直冒汗。
      
       你哪来那么多汗?我让他放松点,但他呼气加急,倒弄得我房里的空气像是供应不足似的。他是第一次参加球赛吧?看来又喝得太醉了,有力使不到位的样子,那球总不听他指挥。
      
       他没动静了,坐了起来,责怪自己,就像拿着一根无形的鞭朝自己抽打。我拿纸巾替他擦汗,他说,该流的东西不流,不该流的拚命地流。
      
       我“噗”的一声笑。这人真逗。
      
       我怎么有点同情他?还带有关心的成分,天知道。让他再试一次,他还是眯着双眼,可这回连门槛都进不了,浑身汗涔涔的。
      
       我让他打个盹。就像《动物世界》里的一种动物,得完成一次短暂的冬眠,然后还春回来,走到冰雪融化的河边,大口大口喝水,那瘪肚子慢慢地像吹汽球一样,鼓胀起来。我像个会催眠术的巫婆,他受到某种暗示,闭起了双眼,可双手开始在我身上游动,之后力量加大,似乎那双手变成探测器,能在黑暗中找回他丢掉的金子。
      
       过了一会儿,他可能觉得满世界再也找不回自己了。他下了床,说算了,连声叹气。仿佛一名屡打败仗又侥幸捡命回来的军士。
      
       他的扫兴,慢慢传染给了我,似乎两个小伙伴一起玩弹弓,虽然是他不小心打碎了邻居家一扇玻璃窗,可我也得该承担连带责任。我让他下次来,可别喝高了。
      
       这种说法,使他激活了点精神,仿佛找不回那件宝物,是喝多了酒惹的祸,而不是别的原因。他付了账,浮出一丝笑,说:来日方长。
      
       他稍垂着头走出房门,很快加快脚步,像战犯获得了赦免、减刑。
      
       我关上门,就把他忘了。我没必要记住每位客人,即使在街上遇上了,也装作不认识,除非客人主动跟我打招呼,这是规矩,按时兴的说法是职业道德。后来,他跟我说他每晚在公园散步,看到过我。我说,也看见了他。其实,我早忘了他,他只不过我的一个匆匆过客,我没必要记住每一位顾客。
      
       他第二次来找我,仍是下雨天。
      
       这回,我有点回想起来了,似乎从瘪谷堆中捡出一粒滚圆的谷子。
      
       他还是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还是在公园里人少的时候,才来了胆气。
      
       等他靠近我时,我闻出了酒气,恍惚想起了不久前有位爱眯眼办事的人,就是他,大概隔了三四天了吧?对,是这位,爱害羞的,爱唉声叹气的……
      
       这回,他酒气不大。他说,大概喝了六成。似乎留下四成是有备而来的。
      
       捡出了这粒“大谷子”后,我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就像难得下乡的放映员,把断了一节的电影胶片重新粘连上了。未等他吩咐,我就把灯光调暗了。
      
       他眯起眼,似乎一脚把球踢进了门。接下来,勾球、运球、发球,动作如行云流水。我对自己的这种解说词感到满意,是我从电视里的足球名嘴那儿学的。
      
       他进展顺利,我给他来点喝采声,用那种小调一样的哼哼声,表示出对他征途中的赞美,就像一员长跑健将,需要沿途有拉拉队。他一路顺畅,如同足球前锋完成了一个个动作,最后凌门一脚,射球进门的刹那间,连球带人进来,险些破了球网。
      
       一场精彩的足球赛结束了,他仿佛来到了领奖台。浑身汗水,这次是冠军的汗水,是报了一箭之仇的狂喜。胜利,感动,自信,又有点遗憾,似乎嫌我的房间没足球场大,而只有我一人,既当裁判又当颁奖官员,还兼拉拉队员、观众、粉丝。给他清洗时,他吻一下我的脸——该不是把我当作冠军的贤内助了吧,所谓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俩都有点高兴,可能高兴的目的有所不同。
      
       他像出了大力得到了很好的回报,神情有点困倦,又有点兴奋,想休整一下却又睡不着。似乎在农忙抢收抢种,到了晌午的间歇,吃着老婆送来的酒饭,需要跟人聊着农事。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拿出了两根烟,分出一根递来,要与我分享劳动成果。
      
       我摇摇头,他赞了我,还说我跟她们不同。
      
       我明白她们是谁,又假装糊涂。她们是谁?你是不是有很多的她们?
      
       他连连摇手,又呵呵地笑,这种笑本想是全部绽放的,可又部分打开,似乎是成人不该表现得太孩子气。我就不追问下去了,怕是触犯了客人的好心情。这种对话效果不错,得讲究火候,该露的要露,该藏的要藏。
      
       付了钱。他问,能否一起过夜?过夜费另加。
      
       我说,不能,我不住这儿,跟我老公住在另一个地方,每夜必归的。
      
       他“哦”了一下,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他叫阿满。他走了出来,脚步是如释重负的,似乎往庄稼地里下了死力气,得了一份好收成;割了一天的稻子,从田埂上扛着锄头哼起农家小调往家归……
      
       看来,今晚的这份盒饭,他吃得还算开心。我希望每位客人都这样,这样他们会多来,我的工作会更顺利。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倒很快忘了,首先他是我客人中的一位,再划分一下消费群,他是属于害羞类中的一位,最后我才细分出他是喜欢眯起眼睛做事的,就叫他“眯眼”吧,我笑了起来,为自己。
      
       可“眯眼”不眯时,那双眼皮下的眼仁儿还是大大的,他跟他老婆做事时会不会也眯眼?这人长得一表人材,他老婆不会丑到哪去,他为什么找我这种人来吃野食?当然,如果所有有老婆的男人都不来吃野食,我这不是要喝西北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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