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轻松都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的。同为女性诗人，在很多诗歌选本上我们经常看见对方，我一直关注着她，而她，想必也如我一样。但是我们没有见过面，直到２００３年１２月底，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颁奖大会暨第六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学术研讨会在冰城哈尔滨召开的那些日子，我们去领奖，才第一次相见。我们一见如故。那天，在雪光映照的索菲亚大教堂前我们合影留念，在中央大街刺骨的寒风中我们散步，后来在风景如画的松花江边防洪胜利纪念塔前，我们再度合影留念。轻松后来在信中对我说：“感谢哈尔滨，不然我们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相遇呢！”
真正的诗人总是心心相印且惺惺相惜的，我对轻松所知不多，但是仿佛相知已久，远比那些朝夕相处的认识要深刻得多。轻松在诗歌创作上与我有些相似，创作发轫于上世纪８０年代，但诗集的出版却要等到进入新世纪之后……这就是诗人在他自己的时代（更是所有的时代）的不幸与忧伤。我因此总会用波德莱尔的话来安慰自己，同时也安抚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命运的诗人：“无论是在民主社会还是贵族社会，是在共和国还是极权君主国或是立宪君主国，诗人们都无法容身社会……这些杰出却不幸的人，在平庸的芸芸众生中，像小学徒一样生来就被自己的天才所残酷驱使。”在任何时代，从表面上看似乎并不是这样，从前的诗人不也是投身革命，不也是写工人农民吗？现在的诗人不也是写着所谓的底层人群吗？这些只是些表面现象，本质却是一样的，诗人永远无法见容于社会，社会和人群对诗人永远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或者铁石心肠。
我和轻松都属于灵觉和直觉丰富的女性，身上都有着属于诗性又大于诗性的内核，只不过她是巫性超越灵性，我是灵性超越巫性。这或许是我们生活的背景多少与 “医学”不无关系的原因吧？我知道轻松早年学的不是文学，而是医学，我呢，出生在一个父母及亲人都是医生的家族，我们都亲眼目睹过“血”的寒冷与“死”的黑暗。轻松更奇，她２０岁进过一座精神病院，这又与我的童年经验相似，我的童年在南方那座蔚蓝色大海边上的军队医院里度过，医院被一座精神病院、一座麻风病院以及一座劳改所包围着……有着医学背景的诗人大都喜欢极端的事物与极端性体验，我虽然没有就轻松的经历来印证这一点，也没有与轻松谈论过这个问题，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感觉作为女性的我们，在这一点上相似而又与众不同。譬如我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经验时刻，不约而同地写过相同的诗，我的十四行诗的标题是《陌生人之歌》：
渗漏的雨水躲藏在声音里
我们不知所措，一个陌生人走来
秘密开始实行，在房屋四壁，在角落
你好吗？我爱你。你躲在哪里
我伸手去触摸。小心你的膨胀感
吓坏所有的人。也许一种胆怯
使声音变得渺小，或者更加渺小
模糊不清，谁都无法避免
陌生的目光在陌生的脸上停留
早晨起飞的鸟群已感到疲倦
去年在另一座城市旅行，它们飞翔
我伸出手，被吸呐的芬芳使一扇门
自动开启，我又看见他，陌生人
你的呼吸怯懦地爬行在雨天的上空
轻松的标题是《陌生人之恋》：
陌生人，我只爱你，爱你冷漠的眼神
爱你的拒绝。我和你，隔着不仅是两棵树的距离
肉体的距离。还有左边的盆花，右边的水壶
陌生人，此刻我只爱你。爱你脸上的疤痕
好像找到了世界的出口。据说台风就要来袭
风力十二级，我从未如此地渴望过暴力
霸权。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快感
鱼和水分居。我与世界分居
今晚我们谈到了需要，就像谈到食物和水
香气弥漫起来……陌生人，而我与你彼此无关
与天气、道德、世界无关。我只信任我的触觉
像从巴黎的鳞爪中分辨出手
是黄昏使我患病，天色一晚
我就急于表白。暴露自己的虚弱
用越来越悲观的口吻说起
第一次死于疯狂，第二次死于忧郁
第三次死于怀疑
陌生人，我爱你的紧闭，你抚摸的深度
我从来不曾到达。我们失掉身份
便打开了所有的穴位
只剩下水分发声。爱情退到了后面
那些陌生的事物，学会了观望
闪烁。并用自身的韵律歌唱
这令我惊喜。当我把这两首不约而同的“同题诗”朗诵给夫君听时，他煞有介事地说，一个凭灵觉穿越地狱的窗扉直飞天堂，另一个靠巫性毫无惧色地冲向地狱深处，一个收敛，一个敞开，一个形上，一个形下，互为表里，一样出色……不知夫君是不是在真心赞美我们，我们凭着自己的灵觉和巫性知道我们已走出很远，而且还会走得更远。这样的女性都知道自己藏着一身的才华，轻松不仅写诗，她的小说可了得哦，而且都是长篇小说，早在１９９５年就出版了《玫瑰血》，两年后出版《玫瑰墟》和《花街》，２００１年又出版了《心碎》；此后的2003、2004年是长篇历史小说《大西迁》、《风中的蝴蝶》；最近则有《飞鸟和鱼的爱情》和《青萍之末》即将出版……总共８部，真可谓“轻松八部”！专业作家像她这么敬业的不多。
轻松为人不多言却颇惜友。２００３年我们在冰天雪地相遇，她带着我和先生在哈尔滨的大街上看风景，而我和子庆总喜欢钻进一个又一个土特产商店买蘑菇，因为来之前听朋友说东北的蘑菇很道地。轻松总是劝我们不要买，“这些不好……”，“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在山里，这里的不好，等明儿我给你弄些山里的好货寄去……”可我们不管，反正再不好也是东北的土特吧！我们高高兴兴地满载而归。回到广州不久，我收到轻松寄来的一个“大枕头”，打开来一看，一水的山上采来的土蘑菇，还带着没洗净的山泥和山松叶呢！我们高兴坏啦，几乎天天吃它，有一次朋友来家吃饭，夸我是煲汤高手，向我讨要煲汤的“秘方”。其实我就只放了一把轻松寄来的大山里的小蘑菇。可我不好意思照实说，怕如此简单的做法让朋友失望，就故作神秘地说那汤里放了多少味中草药……嘻嘻，那香味至今难忘。
前不久我和夫君去长白山，回来时要在长春逗留，我在火车上给轻松发了一个短信，说我们正在东北的火车上，当天下午到达长春，明天晚上就回广州啦……我对东北之大完全没有概念，以为长春与沈阳就像广州与深圳一样近。我问轻松：“我们能在长春见上一面吗？”轻松马上回短信说，明天一早坐大巴来长春，她说大约１１点到……我一听乍舌继而感动，天呵，她要坐三四个小时的车来，那得多远啊！
第二天早上，长春的作家王国华先带我和子庆游览了世界雕塑公园，临近中午的时候把我们领到小说家老田的家。老田家的后院长着一棵茂密的老桑树，我们在树下喝茶等轻松。中午１２点多，轻松果然来了，我们见面先“熊抱”一番，然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坐下来吃老田亲自下厨炮制的大餐，边吃边聊。席间国华和老于（德北）唱起“二人转”，子庆唱起《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我呢，用美声唱了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轻松则唱起童年时代的歌谣，大家比着唱，抢着唱，轻松的声音不高不低，很符合她的气质。而帅哥辉哥悄不言声地一气抓拍了我们好多照片……
记得去长白山前，我曾与轻松私底下有一个约定，将来我们老了，我们要结邻而居，我画画，她写电影剧本。说到这，我特别想交代一笔的是，我们坐而论道、畅饮豪歌的那天，轻松编剧的电影《欠我十万零五千》正在全国各大院线首映，她的那部《玫瑰墟》长篇，也被制片商买断了电视剧改编权……我们都为她高兴。回广州的那天晚上，她陪我们上的火车，在车上轻松和子庆聊着诗歌，聊着小说和电影，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不知轻松何时下了火车。
子庆说女人比男人要自恋得多，所以于照相、于画像都更挑剔。我因此告诉轻松说，我不太敢画女诗人，怕画得不漂亮她们会恼我。轻松说，没关系，画得像不像是你的事情，是你的理解和感受，与诗人本身无关。我一听真的变得轻松起来。最近读到她的一首爱情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这是我的，放在这边儿 / 这是蜻蜓、蝴蝶以及一切飞行的动物 / 放在那边儿……”没等我读完，灵感就向我敲门了，它说，画吧画吧，把一只大蜻蜓戴在你的好朋友头顶上……于是我被灵感之手牵引着，很快就画完了那只大蜻蜓，依稀觉得画到夜深人静时，那只蜻蜓舞动起来了，在轻松的额前俯首跟我软语商量着有关着色问题……
相知无需相识早。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不约而同地获得和释放同一种感觉，已经很好。写到这里，我眼前忽然升起一幅明亮的画面：“白银的月亮凝立如冰，灿烂地照耀白银的时代”。这是我所喜欢的阿赫玛托娃的诗句。在内心深处，我相信我和轻松都渴望能够靠近这位伟大的俄罗斯女诗人，靠近她，聆听她。我相信在这样的精神力量面前，一切都会不同寻常，一切都会灿烂而神奇。
2009年10月２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