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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叶匡政

发布: 2009-10-23 08:23 | 作者: 马莉






        在我所认识的诗人当中,有些写诗写出名,就做生意去了,好多年后赚到了钱,重拾旧好回到诗坛,但是大多都回不来了,人已归而诗魂不附,作品有而味道全不对,显然诗歌的精气神儿没了。诗歌创作就是这样残酷无情。但叶匡政绝对是一个例外,他一边开着公司,一边舞弄着自己的文学创作。商海没有也不会伤害他的心灵,不但不会伤害,而且他就在现场,就在诗歌与文学的阵地前沿,在冲锋陷阵……读一下他这几年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大量的思想随笔与时评文章,你完全可以把 “诗人思想家”这顶大帽子,扣到他的头上。
        
        我和匡政神交已久,大约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就彼此读过对方的诗,但从没有过联系。直到2003年的夏天,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包书,不是他自己创作的作品,而是他出版的书——2001年他受诗人简宁邀请,进入了北京的出版行业。组建了一家图书公司,亲自担任副总,股东有邹静之、莫言、黄永厚等多位文化界名人。半年后,叶匡政在北京创办了合德堂文化公司,这是他自己开的个体出版公司,亲自策划选题并出版书籍。他不时寄来认为适合我阅读的书,有中外随笔集,有台湾大学的历史读本,还有当代思想史等。更为难得的是,他在每次寄给我的书中都夹有一封信,每封信用的都是一种古色古香的信笺,字体工整优雅,言辞朴素亲切。信的开头永远是:“马莉姐芳睐”或者“马莉姐玉览”。有一次信中有他的手机号码,我随手就拨了过去,向他致谢……至此,我们才算认识。那次电话交流,我们谈到了诗歌问题,很快,他就把他的诗传给了我。我不无期待地仔细的读,我发现,他写得很出色,以下短诗便是其中的一首:
     
     
                    整个白天,她都在拒绝自已
                    洁白的厨房,她摊开鸡翅
                    绿色的菜心。整个白天
                    她一边弄脏,一边清洗
                    显得毫不在意
                    到了晚上,她停下来
                    黑暗泄露出陡峭的内心
                    整个夜晚,她的双手又空又冷
                    整个夜晚,她把软弱的枕头
                    翻个不停
                     ——《生活》
     
     
     
       把生活的琐碎与一个女性“陡峭的内心”的释出,叠加在一起,呈现了人在平常日子的担当中所承载的重复性和细碎性,以及生活本身的毫无意义就是意义——即存在的无奈性。表现琐碎的生活和无奈,却无妨结体的雍容和修辞的雅致,颇见出诗人的底色。
     
       通过对匡政诗歌的阅读,自以为对他精神走向有了把握和洞悉,但事实却不然。2007年夏天,当我在《诗歌月刊》(下半月刊)读到他的长诗《“571工程” 纪要样本》时,我有些惊讶,我不得不说,这是迄今为止我读到的最奇特的一首诗,一如他在诗前小序中说的,《“571工程”纪要》是他看过的最奇特的一个文本。虽然他强调“这是一个文学实验,没有任何政治、历史或其它方面的目的,也不牵涉对任何人、任何事的重新评价”,但是,把一个被主流意识形态判决且至今不能触碰的政治文本,变成一个可诵可叹的诗歌样本,怎么可能像尝试一次先锋性写作那样简单呢?我看不然。他在触碰政治!自“文革”结束继以“告别革命”之后,文学尤其是诗歌对政治已噤若寒蝉。这很犬儒!大作家笔下无禁区,你看雨果,你看索尔仁尼琴,你看帕斯捷尔纳克……让我心仪的不是文本互动的转换,而是诗人还思考着中国的政治命运。仅仅这一点,就值得向他致敬。
     
       后来,我们在电话中经常交流,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正在研究中国上世纪共产党闹土改的那段历史。这是一项难度很大的政治研究。他竟然要一个问题一把锄头地挖掘和深究。我佩服他的勇气和学术情怀——这在一般诗人是没有的,我当即请他在我责编的《南方周末》写作版开专栏,他爽快地答应了。那天上午,我们短信往来一起琢磨专栏的名字,他发来好几个让我选择,我都没有看中。直到两三天后忽然想到“非战国策”这个名字,我发短信告诉了他,他说好听极了,仿佛有了巨大的写作冲动,很快一篇接一篇地写来。文章见报后反响很大,他经常把读者的反响链接过来,让我了解。专栏开得如此成功我很高兴,我更高兴的或曰深慰我心的是,他的文章总使我有一种洞见历史真相的讶异——那段历史原来如此呵!
     
       今年春天,媒体出现好几桩揭露“文化老人”事件,尽管揭秘者自有其正当理由,但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我想了半天,似乎又难以找到确切的理由反驳,于是我和匡政在电话中交流,我发现我们的观点重叠的地方大于交叉的地方。很快我就读到他写的题为《不要急着责难黄苗子“告密”》的文章,我惊讶他把我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表述得那么严谨、中肯、清晰而富有逻辑性。在这里,我非常想把他文章中三段最为精彩的段落抄出,广而告之:
     
       其一:“给一个人或一件史实,简单地贴上善恶的标签太容易了,但在我们没有获得那个时代大量文献的情况下,在我们没有充分了解那个时代的历史境况前,这种随意的评判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失之偏颇。即使在今天这个时代,最为睿智的思想家,也不敢肯定他们所奉行的评判标准就绝对公正。”
     
       其二:“请不要责难文怀沙,也不要责难黄苗子,与其空洞地去责难这些当事人,不如更多地追问一些历史真相。这个时代,我们需要的仅仅是还原真相。这些文化老人为何不出来辩白,为何不出来说明当时的真实情状,这是值得我们追问的。文怀沙坐牢肯定有文怀沙的苦衷,黄苗子告密或许并非自愿,在这些‘不端’的行为后面,还有什么更为曲折的内情和背景?我想每个老去的文化人,都想将一段稍显清白的历史留在人间。”
     
       其三:“个人的行为,总是与他所处的时代有相似之处。而历史事实,更多的是指当事人的心理事实。我们只有对那个时代的史料、人的精神现实和生活状况,有了充分了解之后,才能对一个人的行为做出比较符合史实的判断,才能发现那些左右个人善恶的特殊时代原因,才能触摸到那段历史的真正脉络。有了对那段历史的认知,我们才可能清晰地认知我们这个民族,认识到我们如何走到了今天。”
     
       我从来认为,一个诗人能有这样的思想境界,他的诗歌必灿然可观。
     
       2006年叶匡政写了《文学死了,一个互动的文本时代来了》,在文坛引起巨大的轰动。有意思的是,一个叫安迪的画家画了一幅题为“文学刺客叶匡政”的恶搞油画,上面画有王安忆、韩寒、郭敬明、余华等人,他们聚在一起,而叶匡政则像李逵高举板斧,要砍向这些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人物,否定他们的在场或曰活着。据说这幅尺寸为60×90厘米的油画,根据一次点击一元钱的规则,油画卖出了6846元。更有意思的是,购买这幅油画的人竟然是我的朋友潘洗尘,他早在上世纪还在读书时就已蜚声诗坛,现在是诗人企业家。他出手购买这幅恶搞油画,原因据说它是“迄今为止第一幅以当代重要文学事件为题材的油画,是2006年多事之秋的一个缩影”。
     
       一个诗人在他的创作中,能把宇宙性、社会性、肉体性等诸要素中的某一个要素,发挥到极致,就是一个出色的诗人了。而匡政试图把这三者结合起来——重归“文史哲”兼通境界,在今天这个荒诞现实主义或大众笑文化的俗流中,这对许多人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然而他似乎做到了。
     
       在文学的现场或前沿冲锋陷阵,这样的人“正义的火气”特盛,恐怕不免有些粗糙、鲁莽、咄咄逼人吧?未见其人之前,我一直这样想像着他。直到2006年在杭州的“诗画印刷”笔会上,第一次见到他,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才子叶匡政竟然是帅哥呢!
     
       想不到这位在文坛上攻城拔寨的猛士,生活中却温文尔雅,处处为人着想,心细如发。我出差去北京,总会请他帮我预订一间下榻的客房。今年9月初,我和夫君赴京,然后又去长春。我们感到特别亲切且美好的是,想不到匡政居然是提着两只金黄色的木瓜来送行,这东西既不稀罕,也不当地和土特,它是我们南方的水果;匡政哪里会知道,它正是我们家庭中的平常所爱呢。在火车和长途大巴兼程去长白山的途中,在一个松林小站,于饥肠辘辘之时,我们将甜蜜而多汁的木瓜分而食之,吃了一个,再吃一个,哎呀,味道好极啦!
     
       在匡政的公司来说,2006年并不是什么好年景,好几本书被点名,一些书稿出不来。但是这一年,他却在努力筹划出版我的《金色十四行》诗集,因为它的出版,我在2007年获得了首届中国新经典诗歌奖,北京的朋友们还为我举办了“北京之音·马莉诗歌朗诵会”,可谓好运连连,这是我此生感铭在心的。
     
      “诗歌不需要历史,它需要的只有诗人。”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它是布罗茨基在悼念阿赫玛托娃的时候说的。它使我脑海常常浮升起一个画面:诗人的双手相互紧握,指尖传递着金色的光……这样的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尊敬和感念,在我们这个国度是如此地贫乏。
     
       2009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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