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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西川

发布: 2009-10-23 08:10 | 作者: 马莉





       我读到的第一首西川的诗是《南国的马》。那是当年我在替子庆抄写他评析这首诗的书稿时读到的,所以印象深刻。
       
       1987年夏天,子庆应中国戏剧出版社之约写作他的第一本书《中国新生代诗赏析》,他夜夜伏案至黎明。我呢,则在他每写好一位诗人的评析后,帮他抄写,包括抄写所选诗人的诗。记得子庆选了西川的两首诗,他说两首都好,让我帮他选最喜欢的一首评析。他先朗读了《南国的马》,我听完了说:不用再选了,就这首了!
      
       我非常喜欢《南国的马》,在这里再抄录一遍:
      
                        南国的马
                        梦见大雪封门
      
                        主人爬上床去
                        像熊一样冬眠
      
                        傍晚,母马生下
                        一匹小马
      
                        主人却不曾
                        提灯走来
      
                        于是三匹马
                        并排奔到雪原上
      
                        三颗亮星
                        在远方闪耀
      
                        清晨,那一路蹄迹
                        没有人认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诗中那三匹马——父马、母马和小马,在南国清晨由于梦见了一场大雪而并排“踏雪嘶风”地出走,追寻北国之冬的意象,依然记忆犹新。特别是那刚生下来的小马,它能立刻如父母一样纵蹄飞奔吗?具有想像力的诗歌是超越时空的,哪怕在不同的年代读它,都能给人带来亲切的想像。
      
       子庆认为这是一首“象征”诗,在“艺术上相当完美”。他说:“‘大雪封门’,这是何等凶猛的雪啊!这等大雪,断非平庸柔弱之辈所能梦见。它只能属于马,属于血气方刚的骏马。” 然而,“骏马逢庸主”。骏马落到这样一个“不作为”的“主人”府上,怎能不做那样的梦呢?不要说马了,人也是一样,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主人”不作为的社会、国家、单位体制里,那些想有所作为的人要么生活在别处,要么像马一样出走,志在四方。子庆紧紧地抓住了它在现实层面的寓意。这首诗在任何年代,在人类社会中,都不会失效,原因就在这里。有人说好诗也会过时,不对,好诗永远不会过时。唐时宋词就是证明。不但不会过时,而且还会历久弥新,越久越能应对时代的心灵现实。
      
       1998年春,我在南周副刊《芳草地》版开辟了一个诗歌栏目。夏天,我去北京组稿。那天恰好是周末,我的朋友潇潇知道我来北京了,邀我在她的新家住两晚。我第二天就去她家了。她当着我的面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通知北京的诗友来玩,她在电话中对她的朋友说“马莉来了,现在就在我家,你们来嘛!”很快,中午,莫非、于贞志、谭五昌、余杰来了。下午,西川、岛子、原始人、刘霞来了。晚上,从上海出差来京的郁郁,也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西川,他的头发很长,很乱,有点不修边幅的意味。那晚我们到附近的“老虎饭店”聚餐。大家在饭桌上东南西北地海聊,但西川不太爱说话,沉思默想,吃饭的时候他坐在我的旁边,他只是低声问了类似这样的两句:“子庆兄还好吧?”“子庆兄在做什么?”我告诉他子庆正在开书吧呢,他说,“哦,他也下海了,真好,等我去广州就去你们的书吧喝酒看书聊天吧……”饭后,我们这拨诗人还在老虎饭店那个贴着大红“福”字的窗前合影留念。我身后站着的就是西川。
      
       后来在2005年4月15日,广州珠江诗歌节“钟的秘密心脏”的朗诵会上,我又见到西川。但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他的变化很大。毕竟八年过去了,诗人到中年,变老了,但是也变得好看了。他的头发还是那样长,还是那样乱。他依旧沉默寡言。
      
       我和西川交往不多,但一直对他怀有某种敬意,因为他在做着海子和骆一禾死后的事情。“我们仨”——西川这样称呼他和海子、骆一禾之间的友情。这20年来, “我们仨”现在只剩下西川一个人了。这20年来,曾经有媒体让西川谈谈海子和骆一禾,西川觉得谈他们是艰难的,他说:“我和海子有很多想法都是从骆一禾那儿来的,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他一再说“这是我们仨的事情,我没法评价他们。”
      
       “我们仨……”听到的人都会落泪的呵。
      
       海子死后,西川为海子整理出版了《海子诗全编》,花了整整10年时间!更为可贵的是,海子的诗集出版后,以及各种选本发表的海子诗歌,西川每每及时将出版社的稿费寄到海子的安徽老家,寄到海子的老父手中。
      
       西川在悼念骆一禾的文章中说,“骆一禾是一群人,他脑子里想的是别人,这样的人,有伟大的性格,伟大的力量,昌耀也是这样的人。”西川这样分析骆一禾和海子:“海子有很多尖锐的地方,骆一禾也有很多尖锐的地方,但大家不太知道,骆一禾是一个‘众人’,海子是‘一个人’,这是他们俩的区别。骆一禾看到的世界比海子更广阔,他看到了全世界。” 这话我很认同,的确诗人大多自恋,但大诗人不这样,不会仅仅局限于自恋。
      
       西川在骆一禾死后10年,曾写过一篇长文纪念他,在文章中他这样追述骆一禾其人:
      
       “对于诗人骆一禾来讲,二十世纪中国最后的10年,将不同于欧洲十九世纪最后的10年,我们将面对新世纪的曙光。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成就高迈的诗歌、宽广的诗歌,必要求诗人以其人格的力量做后盾;屈原、鲁迅,所有属于开辟文学未来的人们,必要求其文学观和世界观的同一:这是由于,就纯文学领域而言,我们目下的种种努力无异于空谷足音,60年来我们可资汲取的新文学财富不多--比较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前者不是太过丰盛,而是较为苍白。一禾从他开始文学思考以来一直坚持这种观点。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1982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所谈论的关于彼得三次不认耶稣的事。这个同时兼有道德和哲学寓意的宗教故事见载于《新约》的四福音中。‘立时鸡叫了第二遍,彼得想起耶稣对他说的话,鸡叫两遍以前你要三次不认我,思想起来,就哭了。’(《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七十二节》)一禾以这个故事来说明人格的问题涉及信仰。由于他对诗人天生的弱点、矛盾和高尚的了解,他首先升华了自己,同时带给了我们强大的光照。从某种意义上讲,一禾是我的良师,1980年以来我受益于他,以至在他病逝之后我竟觉得恐怕在我将来的岁月里,再也不会遇到一个象他这样近乎完美的人,以至我竟觉得真实的他此刻依然上升,而我们这些留在大地上的人,不过是一些幽暗的身影,出没于街头巷尾,纸张书籍之中。”
      
       至今读来,我仍为西川这段话而深深感动。这种感动,不是因为他对骆一禾作了如何高尚的描述,而是因为他对骆一禾的惺惺相惜的深切友爱,这种感情是高贵的。高贵的感情背后都有理想的认同。而这在今天——经过革命的淘洗,物欲的堆积,这样的情感早已变得日益稀缺了。
      
       我在想,骆一禾和海子同样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有西川——有“我们仨”。
      
       我最近在书架上翻到西川10年前出版的一本随笔集《让蒙面人说话》,我发现,我曾在两段话的下面划了提示性的下线,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两段抄录在此:
      
       其一:“一个以诗歌为装饰或游戏的人,不可能像骆一禾那样切实体味到‘诗歌的深渊’。在那巨大的深渊里,这个勇敢的人搏击,翱翔,尽管有时恐惧,有时感到孤独,但最终不畏天忌,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有关形而上的上帝的秘密,表现出人的正直,并为此付出代价。”
      
       其二:“我把一禾的死看作中国健康文学的一大损失。有他存在,就有一种尺度存在。我在这里回忆的,不过是一禾全部思想的万分之一,而且不能说是他最重要的思想,它们有些已随一禾而去。”
      
       多年来,有一个困扰我的问题是,一个伟大的文本是怎样的人写出来的?如果一个诗人的文本很灿烂,但是他的人格是黑暗的,你大可以怀疑他的灿烂文本是虚假的,虽然它的灿烂让你心花怒放过,但它的芬芳不会持久。因为文字是诗人的血骨。这是一点也假装不得的。
      
       我还常想,在一个俗人争当官、诗人争出名的把一切都物化和量化的时代,我们还能记住什么呢?我们好自为之吧。像帕斯卡尔说的那样:
      
       “目光脱离自己周围卑微的事物吧。”
      
       “我们不再攀登高位,而攀登永恒。”
      
       2009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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