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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顾城

发布: 2009-10-23 07:58 | 作者: 马莉



 

      1985年5月初,《诗刊》社举办首届全国青年未名诗人笔会,我作为广东青年诗人应邀参加。当时参加诗会的还有四川诗人杨然、东北(漠河)诗人雪村、大连诗人伊建莉、湖南诗人刘波等20多人。在笔会结束的前一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 5月11日上午大约10点钟,我们这些青年未名诗人被安排了一次与在京的著名诗人“面对面”的交流会。在这个交流会上我们见到的其实是新时期之初重新回到诗坛的老诗人,如艾青、绿原、牛汉、流沙河等,文革中他们被政治运动禁固歌喉,改革开放后重新唱起“归来的歌”。在这次诗会上,我第一次见到诗人顾城。
       
       其实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我们这些校园诗人对顾城就久仰大名了,在“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朦胧诗人群体中,他是年龄最小的朦胧诗人,他的诗既不同于北岛的冷静、严峻和思辨,也不同于舒婷的忧郁、细致和温婉,他的诗是在这两者之间上升到一个独特的空间,具有我们当年深感陌生的天国、神秘、童话、自然、田园的彼岸之美,深刻地吸引了我,让我知道了诗歌中的第三种维度。虽然在当年许多翻译诗歌中我也看见了类似这样的惟美主义的底色,但直接由汉语诗歌中扑面而来的语言意象是最为亲切的,其诗歌血液的至纯与怪诞无法不让人迷恋:那样的澄明,又那样的晦涩。多年以后我才在特拉克尔诗歌中握住了这一双奇妙的手臂,但遗憾的是,仍然隔着可视的轻纱薄幔——翻译的障碍。
      
       我记得我们这些未名诗人与著名诗人“面对面”的交流会现场是在京西宾馆。我们进来的时候那些老诗人都已在场了。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人手一本印着《诗刊社》字样的小红皮笔记本,和大部分青年诗人一样请老诗人一个一个签名,我记得老诗人艾青的签名是这样的:“祝马莉小朋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艾青1985年5 月11日”。
      
       顾城坐在靠窗的一张圆边上,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现场,但他其实不是看着签名的人群,而是看着一个很深很远的地方。是这双独特的眼神抓住了我,我马上认出,他是顾城!我走过来把小红皮笔记本打开请他给我签名,他接过来向前翻了几页看了看,他的表情是没有表情的表情,然后他用很底的声音问我:“有没有一张白纸?”我不明白他要白纸做什么。他补充说:“作业本那样的白纸。”我说没有,一时僵硬在那里。这时跟我结伴的四川女诗人刘敏说“我有!”又说,“日记本的白纸行不行?”顾城点点头。于是刘敏打开小皮包拿出一个日记本,很快撕下一页来给他。我明白了,他是想在一张纯静的白纸上签名。他果然在那张白纸上签下 “顾城”两个字,此外什么也没有写。
      
       后来朗诵会开始了,老诗人一个一个拿着手稿上台来诵读自己新创作的诗。顾城也被请上台来,他没有拿手稿,站得很直,一动不动,声音像日常生活一样平铺直叙,没有抑扬顿挫,一双眼睛向上挑战着自己的眉毛,仿佛眼睛和眉毛势不两立。我记不得他是朗诵还是发言,只记得他说的内容简短、优美、锐利,像他本人。发言完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有表情,即使我们这些笔会的诗人为他使劲鼓掌,他也没有什么表情。
      
       后来读过他许多诗。再后来读到王安忆发表在上海《文学报》那篇“激流岛上的童话诗人”的文章,知道顾城去了新西兰。再后来,1993年10月9日,我在报社的走廊上听到当时的同事陈朝华说:“马莉,你知道诗人顾城吧,他昨天杀妻然后自杀了……”我惊得目瞪口呆。
      
       一个天才的诗人用一个血腥的行为让热爱他的人们震惊得目瞪口呆。
      
       一晃,顾城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6年了。“哦,爱丽斯,你逝去已有多久……”即使很多年以后,那曲高远清亮的长笛之音面对的死者不会是他,而是被他杀害的那位无辜的女性,我也不愿意用道德的升降旗来降低他的诗之美,同样,我也不会因为他的诗之美对他的黑暗行为涂抹哪怕最微末的颜色。除了感叹,还是感叹。
      
       人们记忆犹新的是顾城那首只有两句诗的诗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那“一代人”的精神象征。我曾经这样想像:如果顾城没有死,如果他活到今天,他会与这个物欲的社会握手言欢吗?他的诗还会一以贯之地童话下去或者越写越成熟吗?我不能想像。我能只想像,对这位在黑夜中仍然坚执天国的纯美与圣洁的童话诗人来说,活在今天的商业大潮中肯定是痛苦和煎熬的。难道顾城有预感吗?他在1985年就写过一首绝对惟美而惊怵的诗,《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
      
             
      
                     在那里他注视山下的暖风
                     他注意鲜艳的亲吻
                     像花朵一样摇动
                     像花朵一样想摆脱蜜里的昆虫
                     他注意到另一种脱落的叶子
                     到处爬着,被风吹着
                     随随便便露出干燥的内脏
      
       他在那时就预言并早早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里面了。肉体只是后来的事情。
      
       2009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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