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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韩东

发布: 2009-10-23 07:55 | 作者: 马莉






       有些朋友其实不必相遇,也不必相识,却已然相知。
       
       1988年春天,当时在香港《文汇报》当记者的诗友沈宏菲君,背着一个巨型相机来找我,约我到流花湖公园拍一些生活照,然后到东方宾馆的食街聊天,我们吃着香蕉船冰激淋,聊起了诗歌现状。他告诉我南京的诗人韩东他们正在以“玩诗“的心态写诗,告诉我他自己也在“玩诗”,玩得挺过瘾,还对我写诗过分认真狠狠批评了一番。我们面对面地吵起架来,我说我不相信韩东在“玩诗”,我说我非要写信问一问韩东不可!
       事后我并没有写信问韩东,因为我不认识韩东,只知其大名而已,只在朱子庆当年编著的《中国新生代诗赏析》中读过他的诗《山民》。朱子庆对他这首诗评价颇高:“假如没有从封闭走向开放,透出起飞的时代信息的现实土壤,中国诗坛是不会收获《山民》这样的诗章的……它就像一只从泥土中钻出而爬上高树的鸣蝉,朴素其貌,嘶哑其声,然而,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它没有一般哲理诗那种故作高深的岸然道貌,可谁能否认这是第一流的哲理诗呢?”由此我对韩东的印象特别好,仿佛我就是他的朋友,而不必见过其本人。
      
       大约是在1996年初吧,朱子庆的“七星书舍”开张有一阵子了,生意虽然不好,但是名气很大。因为虽然九十年代商潮涌动,但人们仍然热情未减,尤其是对广州文化人下海办书店,人们感到很新鲜;还因为每周三我们的书店都举办学术沙龙活动,吸引了很多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朋友们来这儿坐坐,和我们聊天,或者到邻居的水边吧坐坐,和他们的老板聊天,然后再来我们书店买书。外地的诗人和画家来了,也会按图索骥地找到那著名的广州五星级厕所,然后转到我们书店。有一天晚上,子庆告诉我一会儿韩东来我们书店,大家一起聊聊天吧,让我不要离开。我就先把孩子送回家,因为已经10点了,孩子明天要上学。等我重新回到七星书舍的时候,子庆又刚巧临时走开了,店员说:“马莉姐,朱老师说他一会儿回来……”这时我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韩东。但是,虽然彼此早就知道对方,我们谁都没有主动跟对方打招呼、介绍自己。当时我在心里埋怨,子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临时走开呢?那样,他就会介绍我们认识的呵,我们就可以作为朋友说话了……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内心除了骄傲,就是矜持。韩东默默地翻看着七星书舍铺开在台面上的新书,而我在一旁整理着书架。我们背对背,没有说话。但是我的背后长着眼睛,感受着一个朋友的存在。冷静而苍凉,而不动声色。这是韩东给我的最初的感觉。
      
       不久后的某一天,我在报社正在吃午饭,陈朝华来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上午韩东来我的办公室了,他还问马莉是在哪一间办公室?我就带他来找你,可是你不在办公室,韩东说没有见到你很遗憾呢……”陈朝华补充说:“我告诉韩东,马莉一般上午不来下午才来,你下午来马莉肯定在办公室的……”陈朝华又补充说:“韩东下午有空,可是韩东说还是随缘吧,不要刻意见面为好,这次没见到留着下一次吧,太刻意了反而会不自然……”我一听觉得韩东这人挺有趣,不无一点“高人”的味道!后来,有一天晚上,朱子庆在一本诗歌杂志中翻到韩东的一首题为《温柔的部分》的诗:
      
                       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
                       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
                       就会有一阵风为我解脱
                       至少我不那么无知
                       我知道粮食的由来
                       你看我怎样把清贫的日子过到底
                       并能从中体会到快乐
                       而早出晚归的习惯
                       捡起来还会象锄头那样顺手
                       只是我再也不能收获些什么
                       不能重复其中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这里永远怀有某种真实的悲哀
                       就像农民痛哭自己的庄稼
      
       他在书房里高声地朗诵,我听着听着,像听到了诗人的哭声。
      
       2006年5月9日,我去杭州参加第二届“不完整世界”之“诗画印刷”(诗人与画家相互切磋)的笔会,在那里又遇见韩东。那天是下午5点,在印象画廊举行诗歌朗诵会之前,我在印象书店看了一会儿书,出来时正巧韩东进来,我们劈面“相撞”,互问“你好!”然后擦肩而过。这,或许就是君子之交?
      
       无论是否君子之交,我们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
      
       有一年,我在信中对他说:“你的随笔比你的小说要好,你的小说又比你的诗歌要好……这样说你别生气!”韩东回信说:“你怎么看我的散文、小说、诗歌都成啊,怎么会生气?很有道理的。”我乐了,他不但没生气,还认为我有道理。
      
       有一次,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的《天气真好》和《微笑》两首诗,想发表在写作版的“诗歌在线”专栏上。韩东回信说:“这两首诗都是我最喜欢的,你的眼睛很‘毒'呵!”我又乐了,夸人能这样夸的吗?把写有“毒”字的花送给别人?
      
       还有一件很荒诞的事,也与韩东有关,我至今没告诉过韩东:1995年夏天,我在征得老主编左方先生的同意下,在《南方周末》报的“中缝”开辟了一个诗歌专栏。我选发了一批当代优秀诗人的诗歌作品,韩东是其中之一。但是不久,有关部门的一份内参点名批评了我在中缝所发表的诗歌,说那些诗歌格调低俗、淫荡,那个官员特别点了韩东的名字,还把他的那首诗中的句子断章取义地批评了一通(话说得实在难听,这里就不照录了)。主编例行公事把那份内参贴在公告栏上。后来,迫于上方压力,主编把我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诗歌园地,一锹铲灭了。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之所以没有告诉韩东,是因为觉得,把这样一件荒诞的事说给当事诗人听,只能构成一种伤害。
      
       韩东绝对是一个“认真主义者”。他曾在一封信中这样描述他的写作状态:“我在修改那个劳什子的长篇,有时候改得想吐!”还说:“我是一个工作狂,只不过是只做一件事的工作狂。”我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玩诗”呢?
      
       韩东的散文的确写得好,我曾约他为我责编的写作版开个不定期的专栏,他很快传来一组稿子。我读到了其中一篇《苦命的鱼鹰》,感动得只有沉默。文章写船夫白天打鱼时把鱼鹰们带上,打完鱼就把鱼鹰们往架子上一拴,鱼鹰的脖子被勒住,只能吃小鱼。人们利用鱼鹰捕获大鱼,但又非常地讨厌它,甚至都不吃它的肉,因为它的肉腥。一只鱼鹰的寿命大约二十来年,二十来年就是没死也不能抓鱼了,就这么挖一个坑将它埋了。韩东感叹:“二十年的时间,就是一块石头也能捂热发烫了啊!”一个有着这样一种悲天悯人情怀的诗人,怎么可能“玩诗”呢?
      
       说韩东当年“玩诗”,我至今匪夷所思。
      
       韩东在给我的信中称朱子庆为“朱子”,我认为这种称呼很好,是一大发明。“朱子以前竟然没人这么叫他吗?我觉得他就是的!”韩东说。但是韩东却不喜欢被朱子庆喜欢的那首诗《山民》。我曾在电话中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早期的这首诗?他的理由很充足,很坚决,也很逻辑,但是,我全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夸我那一句:“你的眼睛很毒呵!”
      
       他一再说起“何时来南京?我请你吃饭聊天吧!”2006年2月中旬,我要去海盐见朋友,出发前,我告诉韩东我要去杭州……韩东回信说:“去杭州好啊,按理说我应该邀请你来南京转转的,可惜我正紧张着呢,在准备下一部长篇,还有两星期就开稿了,还有极多的事没做,你来可能只能见一面,还是不邀请的为好。实在遗憾。愿你一切好!韩东即日”
      
       哼,这个人!我又没让你邀请我去南京!
      
       即使你邀请我去,我还没时间去呢!
      
       那次我真的有点生气。
      
       (2009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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