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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母

发布: 2009-10-02 00:06 | 作者: 宋唯唯



      
       过些日子,她又清清爽爽地出门做客去了,做客的内容是名目繁多的,尼姑庵里菩萨塑了金身,庙里的师太请她去吃斋饭;她结拜的一个干姊妹刚刚坐了"小月子",她要赶去抚慰;三嘎子到底是将他那个堂客打回娘家去了,又嬉皮笑脸地提着烟酒登门,苦苦哀求她去调解;等等,她真的是很忙的。中秋的时候她还回了一趟娘家,帮着她的老母亲收割豆子时,中了秋暑,热着了,又是胸闷又是气短地躺在昔日的闺房里,小侄子去请来了赤脚医生来家,给她看病。这一回她很娇气,躺在娘家的床头,每天煎了中药喝,住的时间很久很久。
      
       等到了腊月,农家嫁娶的喜事便多。乡间的土路上有小伙子骑着自行车,驮着红艳艳的绸缎,吹着口哨飞快的跑。每天,千千都欢欢喜喜地跟着鸭母去乡下。这样的一个冻白的季节,走过平原上每一个村庄,都闻得到酒席的香味。鸭母她真是忙啊,一筐一筐的大肉,一篓一篓的鱼虾,嫩绿的蒜苗菜苔,生姜葱蒜,摆在喜庆的农家小院里,等待鸭母将它们变做欢悦的日子。鸭母是下厨的好手,一个人在厨下,整得出几十桌客人的宴席来。你看她,蒸鱼糕,炸鱼丸,搓肉丸,大灶上上蒸笼,满面的红汗,不时抬起嗓门吆喝着,差遣着小工为她剁姜末,剁鸡,塞柴禾,依然是威风凛凛的,象一员头插花翎的女将军。每到腊月,四乡里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女人,还比她更能干,更喜庆,嗓门更讨人喜欢的。
      
       这一日,是在晨晨爸爸的朋友家做大厨。酒席散了桌,已是月上枝头,晨晨爸爸满面酒意地站在人堆里,矮矮地,呼唤着千千的名字,小女孩从孩子堆里冒了出来,她看着似乎长高了,经过一个冬季,她的眉眼也长开了一些,头上梳着两个系五彩丝线的抓髻,穿着一身红绫小袄,是鸭母在裁缝店里新缝的。她的眉心里点着一颗朱砂,月光下她端坐在爸爸的自行车栏杆上,就象一个天宫里下凡的小仙子。腊月里的月亮,是圆圆的,大大的,银白的。
      
       "爸爸,我真的留了红蛋果给你吃!"千千得意地拍拍口袋,"我留了五个。"
      
       "有红蛋果?给我吃个好不好呢?忙了一天,饭都还没一口到嘴里!"鸭母晃着身子,迈着鹅步,跟在车后头。
      
       "那,爸爸吃四个,妈妈吃一个。行不行?"
      
       "爸爸刚刚才吃过酒席的嘛。"
      
       "你吃两个好了,剩的,留给爸爸明天过早。"
      
       "真的只吃两个么?"鸭母问。
      
       "只吃两个。"千千的口气是极有主见,勿庸置疑的。
      
       "小气的女子,养不家的。"鸭母说:"真是不该把你拣回来,让野狗叼走你,让乞丐抱走你。"
      
       "反正,你拣都拣了。"千千很有气度,得意地嘻嘻笑。
      
       "你没有晨晨哥哥乖,晨晨哥哥很小就说了,长大赚了一百块钱,全给我用。"鸭母说。
      
       "我和晨晨哥哥一样乖的。"千千说:"你想吃五个,就全部给你吃好了。"
      
       鸭母满意了,她惬意地走了几步,月光下她的话是很多的。又开口道:"等到你将来长大了,心也就野了,又不肯读书,我们操心死了。"
      
       "我肯读书的,要争气上学,反正我长大了是不去打工的。"千千的志向是很大的,不去打工。
      
       "千千只要心里肯读书,肯定是读得极好的。"晨晨爸爸很有把握地加了一句。
      
       "嗬,你要是考上大学,你的亲爷娘就找来了。"鸭母说,"反正,到时候,我们就白养了一场。"
      
       "没有白养,找来了我也不认!我挣钱都给爸爸上茶馆,给你打牌。"千千的声音带了泪。
      
       "憨女子,亲生爷娘哪有不认的?若是有一天,找来了。那是定要认的!"晨晨爸爸说。
      
       千千不能说话了,月光下她沉默着,她的小心窝里似乎已经认同,将来,会有那么一对男女,是她亲生的爹娘,找上门来与她相认.......
      
       然而,此时他们在哪儿呢?他们知道她在这儿吗?静谧的洁白的乡路在月光里温柔地延伸着,延伸到小镇上青石板街上她的家,她的老老的旧旧的屋顶黑黑的家,门前的石板街上布着两道深深窄窄的车辙------如果她不在这里,那么此时应该在哪里呢?凄楚的身世苍凉,第一次潜入孩子的心田。她紧紧闭着嘴巴,小小的身子从自行车横栏上滑溜下来,不知要跑到哪里去。然而,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月光里她的父亲母亲,一个矮小怀柔的男人,和一个油黑厚实的女人,张大嘴巴,呜呜哇哇地哭起来。晨晨爸爸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过年了。照例,镇上最古老的节目就是"彩龙船"了。彩龙船的故事是最最古老的,漂亮的小船上载了一位美丽的小龙女,她乘着仙船,冉冉地从人间风景里飘过。可她,又偏偏打扮成了一个俗世里的新娘子,浓妆艳异,插花戴朵,脸颊上,鼻梁上,都塌着鲜红的胭脂,额上、唇上,都点着朱砂,凤冠垂下来的珠子遮住了她的脸。随从有蚌精,贝壳精,乌龟精,各自扇着两扇红绸绫的壳,在船前船后穿梭地跑。今年,鸭母要扮演什么呢?从前几年,她都扮演最让人发笑的新娘,假装扭捏,拿乔张致地,肥肥的两只手,纤纤地扶着龙船的竹竿,大大的脚移着重重的莲花小步,披着盛硕的朱红绣袍,一如这隆重的金妆的新年第一日。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开怀畅笑。
      
       大年初一,清晨,阳光都还躲在云层里,空气和光都已被飞起的爆竹、彩炮、烟花染得花开璀璨。家家户户都赶紧吃过了年饭,等候在门口迎接"彩龙船"。人们相互打听道:"喂,鸭母今年出场了么?"
      
       "出场了,出场了。"
      
       "就等着看她的戏了,敢不出场么?"
      
       "她演得是什么呀?"
      
       "今年的新姑娘不是她,今年的新姑娘换了。"整条街讲了一早上,这是唯一的准确信息。
      
       跟在"彩龙船"后头的是玩长龙的,舞狮子的,唱花鼓戏的,这一天是何其的多彩多姿。然而,鸭母到底是扮演什么呢?没有演新娘子,道不成,占着自己力气大,去舞狮子了?人们构想着鸭母站着马扎步,双手举棍,虎虎生风的样子.
      
       早上八点,老街响起了第一声大锵,人们静了下来。紧接着,锣鼓大作。这小镇虽然只是一个僻静的旮旯角,然而,它的欢乐和喜气亦是如此的浓重。人们兴奋起来,在街口挤来挤去,伸头探颈,孩子们在腿的空隙间钻来钻去,拣起地上的炸落了的爆竹,气球皮。他们呐喊着,欢跳着,等着龙船队从桥头出来。
      
       出来了,今年的"彩龙船"贴了桃红的金纸,轿顶的绣球也多了,一串一串的,齐齐整整地垂挂着。小龙女是一个漂亮的新媳妇,乘着龙船,真正是新姑娘,眼睛盯着地,羞得脚都迈不开。今年的龙女格外的漂亮,龙船也是用花纸彩绘一新了的,焕然一新地走在这第一日的街上,如此端丽,如此规矩,令人景仰,反而生不出笑了。
      
       蚌壳精倒是跑得欢的,在两扇红绫里拱着身子,两手抱拳,频频拱手,笑嘻嘻地给乡党们贺新年。鸭母呢?鸭母在哪里?人们揪住蚌壳精的壳子,问鸭母哪儿去了?不说明白不放他走。蚌壳精笑嘻嘻地卖了半天关子,众人眼睛四下里乱转,发了急,他这才俏皮地,笑眉笑眼地,朝"彩龙船"前方,那掌舵的长胡子梢公,使一个告密的眼神。人们齐齐看去,但见那梢公,穿了一身灰布袍子,膝上裹着绑腿,弓着罗锅背,面上涂着锅灰,腮上挂一匹白胡子,手里摇着一把破破的支支拿拿的芭蕉扇,眉毛拿炭笔画了两条黑黑的一字,头上折着一顶软软的灰布僧帽,象极了一个摆渡的老苍头。随时在烟波浩淼中搭救人命,造就姻缘,留下传奇的。
      
       他老老地罗锅着背,弯着腰,两只脚迈着拙拙的,胖胖的八字步,一只手牵着花纸裹着竹竿的船杆,一手活活泼泼的打着扇子,她摇摇船栏,做出掌舵的架势,绕着那只绚丽的龙船,左边跑一跑,打一打扇。右边跑一跑,打一打扇。
      
       人们这才真正沸腾起来。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踏实了,他们仿佛丢失了鸭母,这时又重新将她找到了。他们欢喜地,几乎满怀着百感交集,纷纷叫道,鸭母,鸭母。你划的是个么子船,摆的是个么子渡哟!你要渡到哪里去?鸭母唉!
      
       然而,今日的鸭母,在这新春的烁金的天气里,她似乎是矜傲的,凝重的,沉默如金。她的眉眼乌乌浓浓的,面上恍然地笑着,摇着扇,从攒动的叫嚣的人群里,闲庭信步地走过,阳光透过云层,落在街面上,金澄澄的光照着鸭母,和她落在地上移动着的影子。
      
       她的背影,看起来,如此的厚实,如此的,令人伤感,令人落泪,她仿佛一尊,落在尘埃里的罗汉。
      
       2002年,6月。初稿
      
       2003年,12月。定稿
      
       清华东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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