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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母

发布: 2009-10-02 00:06 | 作者: 宋唯唯



      
       这一年,晨晨撒在天井里的花籽全都开了花,红艳艳的鸡冠花,紫色的夜来香,嫩黄的芭蕉,金色的玫瑰,妖冶得反常。六月里鸭母去县城走亲戚,在县政府门口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弃婴看热闹,女婴在人堆里哭得已是奄奄一息了。这是一个刚出生还没有吃奶的婴儿,她睡在一个花襁褓里,躺在冷硬的水泥地上,眼看就要死了。这时候,鸭母迈着重重的脚步,大力推开人群挤进来,女婴突然不哭了,因为她听见了那厚实的、温暖的脚步声,那是她空灵的心田里感觉到安全的脚步,从宿命中一步一步踏过来。女婴这蓦然的安静,一个被遗弃了的婴儿躺在水泥地上的沉默不哭,反而倒将鸭母逼得满心酸楚,她蹲下身,打开襁褓,女婴那双纯蓝色忧郁的眼眸瞬间捉住她的眼睛,她们对视着,婴儿突然张开她花朵一样柔软的小嘴巴,冲着鸭母一笑.......
      
       鸭母将孩子抱回了家。第二日,晨晨趁着家里人来人往的乱子,溜出门去玩,一个人淹死在荷花池里。他浮在午后白亮无声的阳光下的水塘里,小小的鼓鼓的肚皮朝着天.....如今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有预兆的:花开了,鸭子死了;拣了一个弃婴,自己的儿子死了。
      
       晨晨是个粗粗的仁义的男孩子,鸭母记得腊香怀胎的那年冬天,她牵着晨晨去玩,腊香挺着大肚子,坐在门口晒太阳。她问晨晨:"你说我生什么才好呢?你喜欢男伢还是女伢?"
      
       "随便好了。"晨晨觉得不好意思。
      
       "妹妹好不好?长大了就把她说给你。"
      
       "黄毛丫头吵死啦。"晨晨说:"你要是带她来打牌,我就把她抱出去,送给挑货郎的。"他吓唬腊香。鸭母坐在和暖的阳光里,张大嘴巴哈哈哈哈地笑,竹椅被她的笑声摇得吱吱作响。儿子,多么令人爱也爱不够的儿子!是她养的儿子。
      
       "弟弟好不好呢?弟弟不吵的。"人们又商量晨晨。
      
       "小洋娃娃又跑不动又好哭,讨嫌的很!还要人抱。"晨晨皱着小眉毛。
      
       "那他是一定要你抱的,你是一个哥哥。"
      
       "这么说的话,"晨晨拉拉耳朵,想一想说:"我只好专门用一根绳子,把他圈起来,拉着他慢慢地跑。"晨晨真是仁义的,很好说话。
      
       鸭母拉过儿子,抱上身来坐在膝上,揉着他毛茸茸的脑瓜,她说:"方圆百里想不出来比你更仁义的男子汉了。"
      
       一转眼,晨晨没有已经三年了。这个丫头秧子,不知从何方来的的小妖精,晨晨的命换了她的命。可是, 这又能怪得着谁呢?全是前世里不知哪一辈子种下的因果,你欠我,我欠你,这辈子来还报的。晨晨如今在哪里呢?会去何方投胎做人呢?不过,他肯定依然是聪明的,仁义的,凡事好商量,象给她鸭母做儿子的时候,那样的乖。
      
       太阳光掠过敞开的木门,照了进来,阳光里飞舞的细小的尘埃都显出小心翼翼的哀伤来。老街悄无声息的,远远的一户人家在打丧鼓,一个悲凉的声音唱着莲花落,鸭母听出来了,是《目莲救母》。房后的田野开着无边无际的红花籽,那声音敞在阳光下,听久了是要让人落泪的。此时,鸭母回过神来,才觉出屋里的空空凉凉。晨晨爸爸去干活了。千千也不知去向,许是上学去了。吃过饭的瓷碗乖巧的摞在天井的洗碗池里,旁边还放了一只小板凳。明明是千千放的,可是鸭母就觉得晨晨刚刚回来过......
      
       她记得,晨晨一岁时,她坐在檐下洗衣服,晨晨就端着一个小板凳,摇摇摆摆走过来,放进满是泡泡的木盆里,请求她坐在上面,洗衣服----不要累着了。他要是拿一个梨子,就会先礼让道:"爸爸妈妈你们吃吧,吃吧。"紧接着,父母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抱着梨子张大嘴巴,咬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然后极不好意思的,嘻嘻嘻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小鼻子小眼睛都皱着的。
      
       鸭母逃也似地从房子里逃上街。青石街上一路有挑菜籽的农夫经过,一条街都充溢着青郁郁的植物的油香。鸭母沿着歪歪斜斜的街往镇子外头走,脚步慌慌的,她的心茫然的象这无边的田野,充满了汁液四溅的,摘心的,割舍的痛。
      
       她茫然地走到一口荷塘边,站在桥头。远远的一阵风送来一个人,她只抬眼一望,脸便轰然一热,陈酿的血从心底涌了上来,多年以前的慌张又顺着风吹了过来。那个人是她娘家村子里的赤脚医生,那个她一辈子都恨,又狠下不心来恨的人。此时他正顺着河岸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温煦的和风吹起他的白色棉布衣裳,鼓鼓的象一张帆,依旧载着她少女时无告的痛楚的心。
      
       鸭母穿着她那一身开满花朵的衣衫,慌张地定定站到镇口的木桥上,她看清楚是他,她想躲,又下不了心去真的去躲。她怕他,怕到每每有人说起他的名字来,她都满身寒噤,心口发疼。青青的田野里那张白帆顺着风飘过来,落在她的面前。医生下了车,眼睛看着她,文雅的一笑,轻声唤着:"月树!"这是她做姑娘时候的名字。"你站在这儿吹风啊。"
      
       鸭母的心早就急急筑起了堤坝,是这长长的的无望所铸造的。而此时,只是轻轻的一声:月树........早就没有人这么叫她了。大家都叫她鸭母,她是这么的胖,这么的矮,嗓门还是这么的粗,她就象一只鸭母,庸俗,肥实,聒噪,而且她嫁给了养鸭子的鸭倌,更是名正言顺的鸭母。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害的!
      
       鸭母恨恨地瞪着他的脸:"骑得一脑壳的热汗,淌流河来的?跑这么快,有个婆娘正在等着你么?"
      
       "我去县城医药公司买些药,诊所没有药了。"医生依旧是那样的文雅,那样习惯地看定她的眼睛,细言细语地给她解释。
      
       "这么热的天也舍不得坐汽车去,要几个钱?当顶的辣太阳,小心晒脱你的皮!"鸭母依然汹汹的。
      
       医生笑了,无奈的,又觉得暖心。月树她就是这个样子,长年累月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要多跋扈就有多跋扈。然而,只有他明白,她是多么的羞涩,多么的软弱,多么的,可任意欺负.......
      
       当初她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表达爱意的方式多么笨拙啊,她在他的诊所里,为他午休时的小床牵一张蚊帐,粗笨的身子沉沉地踩在床垫子上,底下垫着的竹子一根根嘎嘎作响,不堪重负的声音听来如此煞风景,令他难堪。月树又羞又急,还张着嘴呵呵地笑着,笨笨地,执着地将蚊帐的四个角一一系好。他那时是那样的年轻,俊美,且缺乏善良和包容,在村庄里对他趋之若骛的姑娘们中间,她的笨和丑着实令他不能原谅,他总是驱逐她,因为蚊帐挂得不好看,因为她硬是大众广庭下揪住衣领要他脱下来洗,因为他看书的时候她老是坐在诊所的凳子上不走,因为她晚上提来的瓦罐鸡汤里胡椒粉多得冲鼻子,她简直是无一可取的。而他又在骄横的青春冲动中伤害了她多少啊,在黑夜里给了她一点点甜蜜和希望,白天又粗暴无情地将其毁灭。这样的重复一直到她死了心出嫁,嫁到镇上,成了鸭母。
      
       如今,他已然芳华逝去了。当年的奶油小生如今成了默默无闻的乡村赤脚医生。村子里那些十八岁的月树都出嫁,嫁得远远的,一个一个都正在慢慢老去。只有她,虽是那般皮粗,然而没有老相,一点都没有。她的明亮的眼睛,舒张的额头,黑油油的头发,看上去于他依然是厚道的,温敦的,软弱到可欺的。
      
       医生突然伸出手来,捻起她眉毛上的一片羽绒,吹了一口气,绒毛飘飘悠悠飞走了。月树的张牙舞爪便在这温柔的一口气里软融了。她伸出手笨拙地去摸眉毛,又去摸头发,可能是去鸭棚里的时候弄上身的。她的脸膛变得通红通红,蓦地闪烁出处女羞惊的温柔的光泽。医生仔细看看她,微笑道:"好了,没有啦。"这真是难得的片刻,他们已经相识半辈子了,同在一个村庄长大,青春时节有过那么漫长又揪心的纠葛,而这一刻,嵌在时光当中,他竟然如此温柔,如此心细。月树的眼泪蓦地涌出眼眶,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哭的。她想要抬手去擦,却偏偏赌气,就是要站在他面前哭一回,他害苦她了。
      
       医生默默叹口气,又伸出他那白皙的温柔的手掌,为她擦眼泪,眼泪温热烫手,又多又猛,他的手心湿漉漉的,沉沉的伸不出手,可他还是一下一下的......月树便只是哭,她本不想哭的,可是看见了他,还有这五月的青青的田野,她的儿子那么小就远去了,以后没有了。她爱了他一场,这样的爱情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熬煎和伤痛,这一刻后,还有长长的一生.....她只能哭,她只有哭。
      
       医生沉默的低下头,哽咽道:"我对不起你,月树,我晓得,我托了这一回人生,谁对我好都比不上你......"
      
       桥头腊香的家里,一群妇女坐了一堂屋。她们说着闲话,时不时到阳台上张望一下,等待着鸭母。鸭母不来,堂屋里根本就象一个寂静的,有声无气的鸭棚,莫说一个个话题都开不了头,就连婆娘们好搬弄是非,议人长短的嘴巴,都懒得张开。她们等待着鸭母,要是鸭母来了,摆手摆脚,摇晃着她肥胖的身子,拿腔拿势地走进来,呕哑而畅快的哈哈,空气便立即变得声色起舞了,鸭母是能给所有的人带来快乐的人,而且,鸭母是这样的不好看,又是这样的心底良善,她是所有妇女们深爱的,离不开的,安全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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