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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母

发布: 2009-10-02 00:06 | 作者: 宋唯唯



      
       这五月的午后,等到鸭母默默地从满地的太阳光里迤逦而来的时候,这一群妇女刚刚收拾过镇长,正在那里笑得要死。镇长狼狈地从街上爬起来,搂起自己的裤子,快活地骂道:"说了人家去检查工作,还把老子拦截下来,真是活怕你们这群疯婆娘了。"他脚步快快的,边跑边回头骂:"你们也实在太流氓了,哪有动不动就脱人家裤子的?"他这委屈得简直象极了一个纯洁的少年郎,妇女们笑得东倒西歪,却仍不依不饶道:"哪个流氓?哪个有你流氓?鸭母,扯住他,说清楚了再走。"
      
       镇长一看,鸭母宽宽的影子从桥头下来了,便赶紧走为上策,一溜烟地发动摩托车,嘟嘟几声,腾云驾雾地跑了。鸭母并不像往日那般,眼见得他踩油门,便作势挽起袖子,露出两截胖手臂,甩着膀子,大踏步赶将上来,一把勾住车尾巴,纠缠笑闹一番。然而她不追上前去,女人们并未觉出哪里不妥,她们欢喜地给鸭母挪地方,端椅子,让她面对着阳台上的河风。这一个下午,鸭母有些神情恍惚,不大说话,笑起来嘎嘎嘎的。没有牌局,一群婆娘们坐着扯闲话,风从河面上吹起,穿堂而过。一会儿,卖坛子卖陶瓷的三嘎子堂客,便哭哭啼啼一路喊冤,跌进门来。因为,就在方才,三嘎子吃过了午饭,就把她打了一顿。
      
       此时三嘎子堂客坐在妇女们中间,嚎啕痛哭,哭自己托了女人生,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三嘎子什么时候想把她打一顿,就可以把她打一顿。她这哪儿过的是女人的日子?简直是畜生的日子。她就是舍不得三嘎子的儿子,不然早就一根绳子往房梁上挂了。她若是死了,自然有娘家的人来收拾三嘎子,拆了他,他的陶瓷店,还有他的房子。只是从此以后,谁来疼她的孩子呢?
      
       她的腿上,臂上布着一道道淤紫的青痕,眼角,嘴角都高高肿起,泪流如雨地伸出胳膊,让堂客们轮流看她的伤处,眼见得她们一个个不忍地啧啧咋舌,泪流得更汹了。鸭母托起她的一只手臂,又用手指按一按淤血处,再揭开三嘎子堂客耳际的黑发,看打下的暗伤,"打得真是不轻啊。"她下了结论。
      
       三嘎子堂客扑到她怀里:"我的干娘,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呀,娘唉。"。她如是地呼唤着鸭母。
      
       妇女们就劝导她了,她们说:"唉呀,你就消消气吧,托了女人生,哪个有不挨男人打的道理呢?"
      
       鸭母噎声噎气地擤着鼻子,咒骂道:"小鸡巴三嘎子,短他的阳寿啊,杀千刀的啊,下手何事这么狠?这哪里是打人?分明是打猪么。"
      
       一会儿,三嘎子的儿子找来了,他嘴里含着一根完整的雪糕,上来挨挨擦擦地靠着母亲,拉拉她的手,揪揪她的头发,而后,带着哭腔央求她回家去。妇女们问道:"你看看你妈妈,不因为你,她就要去寻短路啦。"那儿子眼里含着泪,吸呼吸呼地吃着那根雪糕。
      
       "你晓不晓得,是谁把她打成这样的?"。她们启发道。
      
       "是三嘎子那个东西。"儿子响亮地说道。
      
       鸭母嗓门粗粗地,吩咐道:"小孽畜,去,去喊你家三嘎子来。"
      
       那儿子从嘴里拿出雪糕,伶俐地反问:"喊三嘎子要给他怎么说呢?我不敢去,我怕他要打我。"
      
       鸭母眼睛一瞪:"你说是老子我喊他来的!"那儿子答应一声,跑了。他母亲带着伤隆重地坐在一群妇人们中间,他并没觉出有什么不幸来。
      
       三嘎子很快便来了,老远老远就嬉皮笑脸的。三嘎子也是这地方上的一条好汉,可是平生最服气的人,就是鸭母。他从前是小青年的时候,是鸭母男人手下的喽罗,如今混成气候了,却最怕鸭母。他涎皮地笑着,凑到鸭母旁边,叫道:"这不是个稀客么,这不是干娘么?"
      
       然而鸭母双眼瞪得牛眼大,称他为"拿刀跺的,短阳寿的。"。
      
       三嘎子嘻笑着说:"干娘,你不要骂得这么恐怖,好不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弹出一支,恭恭敬敬地敬到鸭母面前,鸭母伸手就给他打掉了。三嘎子蹲到地上去拣,依然仰起头来望着鸭母笑。他是唇红齿白的一个人,只是一脸的蛮气,但笑起来依然是动人的。
      
       三嘎子将弹出来的那支夹到自己耳朵上,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双手呈上前来,他的儿子也在鸭母身边挨挨擦擦地劝道:"鸭婆婆,你就接起来呀。"
      
       鸭母眼睛里漾起了笑意,严肃地叼在唇间。任三嘎子掏出火机来,为她点火。鸭母又毫不留情,噗地一口,吹灭了他手上的火。
      
       于是三嘎子本已心虚的良心就得到了安稳,他潇洒地敬了一圈的烟,请妇女们自己抽,自己不抽的就带回去给自己的老公抽。轮到他自己那伤痕累累,抽抽咽咽的堂客时,他将烟盒举到她鼻子前,脸凑到她脸上,笑问道:"这位女子,你也来一支,好么?"
      
       三嘎子的堂客本还含着泪,就掌不住自己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害羞地埋下脸去。
      
       这堂客便跟着三嘎子和孩子,一家三口回去了,三嘎子的儿子嘴里依然含着一只完整的雪糕。这群妇女们却觉得悒郁了,她们怏怏不乐地,静静坐了一会儿,手上来回搓着三嘎子敬的烟。只有鸭母一个人鼻子嘴巴里都冒着青烟,兀自吸着,看得起劲的很,好半天,她才弹弹烟灰:"真是,骨头只有三两重。"
      
       妇女们晓得她说的是谁,便撇着高傲的嘴角,纷纷说话了:"你看,都把她打成那个样子了,就象打畜生一样。"
      
       "就这么搞了一下,她就跟着回家了。嘁----"
      
       "要是我,我就直接跑回娘家,叫我兄弟来为我伸冤。"
      
       "哼,她要是想回娘家,还跑到我们这里来找鸭母干什么?她就是这么贱巴巴的。"
      
       "她贱巴巴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说的是,她心里拿准了鸭母会替她伸冤的,让她有台阶顺着下。"
      
       "等着吧,别看这时候一家人都去上馆子了。过几天照打不误!"
      
       "鸭母,到时候你何止有烟抽?还要坐酒席吃肉饭了。"妇女们唧唧地笑。
      
       鸭母的脸上着黑霜,呸地吐出香烟末子来,恼火地道:"下次再唱这台戏,我们不必劝得如此勤苦了。她?是好日子过得发酥了。"这句话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个挨打的妇女,她的日子太令人嫉妒了。
      
       腊香起了身,进厨房去炒了瓜子端来,刚出锅的瓜子盐津津,焦脆脆的,众人磕着瓜子,才又活泛起来。街上走过一伙儿花枝招展的姑娘,都是待出嫁的女孩子,一人手上挽着一只小花篮,里头装了一个柔软的毛线团。她们脸上的神情,矜持得很,肆无忌惮得很,从腊香门前经过时,便一一探进脸来,往堂屋里张了一张,觉得这群妇女很是索然,便一言不发地,走了。孩子们放学了,呼啦啦地,进来了一大群,认准了自家的母亲,而后便绕着椅子,你追我跑地疯起来。女人们磕着盐瓜子,不用回头,手往背后一伸,正好抓住自家的那个,拍一拍衣服上的灰,擦擦鼻头,无来由地骂几句,又放行了。太阳渐渐下去了,河上金光闪闪的,归家的舟子在后门口叫道:"活蹦乱跳的虾子,堂客们要不要一些子的呀?"这一声将主妇们从竹椅上唤起来,舟子将鱼篓提了上来,买好了,也就该各归各家了。孩子们拉帮结派,分分合合,战斗又谈和,吵得天翻地覆。此时呼啸着一路追赶,回头望着自己的母亲叫一声:"人都要饿死啦!"其实他们明明都是那么有劲,那么好动。中间只是少了晨晨,专门主持正义的晨晨,多了一个林妹妹一样的千千,既争强好胜,还动不动就哭。大家看她娇气,而且又是那么的漂亮,便只好都让着她。唉,她真可怜呀,是晨晨妈妈从县城大街上拣回来的,这个秘密,孩子们都是早已知道的。
      
       千千依到鸭母的身边,小脸儿花花的,吃了一嘴的桑葚,眉毛眼睛都紫殷殷的。她煞有其事抬起手腕,仔细看了看用彩笔画在手腕上的表:"三点半了,下午三点半了。"她催促母亲道,"真是不早啦,回家烧火吧。"她腕上的表,无论什么时候,永远是三点半,早上三点半要上学了,下午三点半要吃饭了,要是夜里三点半,唉,那真是一个做什么都晚了的时间。
      
       鸭母端着一竹篓虾子,千千的塑料小包里装了一把盐瓜子,既要妈妈牵着她的手,又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抓几颗吃一吃。走不了几步,又到了南货店,于是要吃冰激凌,吃着抬起头来,眼睛一亮,看见了挂在高处的花花绿绿的纸扇子、纸风车一类的。鸭母照例不肯,千千一天买一样,买回去玩玩就丢了,一点长性也没有的。可最终还是要掏钱走人,"死女子,老子前世指不定欠了你多少,难道我杀了人放了火么?"鸭母恨恨地,习惯地,嘟囔着。
      
       千千举着风车,迎着长长的巷子里的细细的晚风,跑了起来。风车的轮子转了起来,她小小的花裙子在晚风里飘起来。霞光染红了一天一地,中间古老的白墙青石的长巷里跑着一个金色的小人儿,她跑了很远很远,又飞一样折回身来,风车滴溜溜地转着,千千欢天喜地,一头扎到鸭母的怀里:"我喜欢妈妈!"
      
       时光便这样的,如原野上从远方淌来的河流,缓缓的,重重的,流走。菜籽收割完了,秧苗就该抽穗了,到了端午,蝉声在绿林里响起,家家户户都包粽子,过了盂兰盆会,月亮一日一日圆起来,夜晚的露水便重了。青石板街的尽头,观音古庙的钟声在清晨和黄昏响起,大香的气味缭绕在平原上。鸭母就在这个旮旯角一样的小镇上,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地生活着。农忙的时候,人们看见她去稻田里拉车,木头独轮车上码着一捆一捆金黄的稻穗,鸭母的脚步快快的,身子重重的,硕大的腰身和臀部一扭一扭,整个人遮在稻堆后头,眼前什么都不看,她力大无穷地推着那辆独轮车,象一辆满载的拖拉机一样,轰隆隆地沿着田埂,壮观地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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