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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

发布: 2009-8-14 06:59 | 作者: 张郎郎





自述简介:

我于1943年出生在延安,49年进北京。后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美术理论系。1968年6月14日被抓。1970年曾成为死刑犯。1974年改判有期徒刑15年。失去自由的十年中,我全靠讲故事,平安度过铁窗生活。

1989年底,成为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访问学者,后成为其中国学社的研究员至今。先后到康奈尔大学和德国海德堡大学做驻校作家,同时教中文。 2003年到国务院外交学院教中国文化和中文至今。业余时间,一直坚持写作。

1980年开始,我主要在香港《观察家》、《明报月刊》、《九十年代》等杂志开始发表文章,讲故事。80年代后期开始在《九十年代》杂志当专栏作家。1992年在台湾出版了《从故乡到天涯》文集。2003年先后在台湾和大陆出版了散文故事《大雅宝旧事》,2009年在北岛李陀编辑的《七十年代》文集中收录了我的中篇纪实文学《宁静的地平线》。



       刚一进号,真把我吓了一跳。
       
       队长开门时,门里鸦雀无声。一推,我趔趄进去 ---!里面居然满满地蹲著一片大汉。全光著膀子,只穿著个小裤衩。和澡堂子一样。全都剃成秃瓢儿,全蹲那儿一动不动,根本没表情。和照片上的罪犯一模一样。
      
       队长一关门,全体突然间咧嘴冲你一笑,胆小的准能吓出毛病。噩梦一样。
      
       原来不是要送去煤气室,也不是要去屠宰场。其实这儿挺人道的,没那么紧张。门一关,我也明白了:二十平米二十个人,大热天,直冒汗,必须脱。我也学著赶紧脱小褂儿。其实也不是澡堂子,是免费蒸汽浴室,干坐著就冒汗。几个小伙子人手一块毛巾,全抡圆了,“嗖嗖”乱转,人们说这叫“人力电风扇”,还真管点用。 “我叫齐晓骏。”他凑了过来,五官一动,就不大像照片里的罪犯了。他的头发刚冒了新茬,还有点儿少白头,脑瓜儿很圆。近视镜特深,像啤酒瓶子底儿,框子还折了根腿儿,用小线挂在左耳朵上。“我是清华水利系的教员。听说你是学生,那好啊,都说进来的学生都得从宽。
      
       “哦,您是清华的呀?那可有点麻烦了。江青最近讲话,说清华有个特务集团。无线电系的杨教授那是没跑的了:又是美国留学,又是好鼓捣话匣子,比特务还象真的。您呢?”
      
       “我什么事也没干过就是我爸爸在香港,托人给我捎过东西。政府觉得那就是变相的特务活动经费。那天中午,我在外屋看书,我老婆孩子在里屋睡觉呢。轻轻两声敲门,我一开,还没看清楚,就涌进来了一群警察。政府考虑得很全面,还来了两个女的,一进门就悄
      
       么声进了里屋,先稳住我的老婆孩子。他们办事真是麻利,让我签了字,说立时走人。我说:至少得让我和他们娘儿俩说句话。他们说:别婆婆妈妈的了,免了。走到门口,我大声说:放心吧,我没事儿,很快就会回来的,里屋鸦雀无声。”
      
       正说著,“□当”一声,铁门开了。队长半侧著身往那儿一站,官衣笔挺,国防绿军裤裤线两条,风纪扣紧紧地勒著,帽徽用牙粉擦得透亮红。
      
       “都坐下!”他慢慢腾挪著架式,静了场,再叫:
      
       “齐晓骏!”
      
       “有!”齐老师的脑门子腾地升起了一片红云。
      
       “听说,你想写封家书啊?”
      
       “是。”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孩子多大了?”
      
       “差一个月零三天,三岁。”
      
       “嗯,正是可人疼的时候。这要求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是吧?想告诉家里,别惦记
       著,这儿都挺好,是吧?管吃管喝,不打不骂。不像别的地方,政策水平低,免不了有些打骂现象。咱们这儿是首都北京,是直属的,不能那么干,是吧?”
      
       他来回扫我们两眼,目光如炬。扫著谁赶紧点个头。齐老师不断点头,还热泪盈眶。也难怪,队长句句都冲著他来,他没法不感动。
      
       “信早都写好了吧?我一猜一个准儿。文化水平一高,找个茬就往外抖擞。你得明白;老婆孩子可全指著你呢,盼著你呢。他们 希望你早日能领会政府的苦心、耐心、爱心……认罪书写了吗?没写。哦,还挺著哪?咳,面子再大,也遮不了罪啊!这儿不是疗养院,更不是养老院。按规定这儿就是不准写信。除非你早早交代了,结案判刑,那才变成正经八百的犯人,那才有犯权,才能写信……当然喽,什么全有例外。好吧,我和你的预审员合计合计。你自己揣摩吧:要写就一块写。明儿一大早,认罪书、家书,两份一块交出来。不想写,就全别写了。话——我搁这儿了。”
      
       他微微一笑,温文而雅。说罢关门。
      
       齐老师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那宿,他一直在我旁边折饼,烙完左边烙右边,没完。搁谁谁也如此这般。我睡眼惺忪地和他打过三五个照面。那双红眼睛小金鱼似地在啤酒瓶子底上游来游去。
      
       一大清早,齐老师小脑门泛著青白,眼睫毛像扑灯蛾子扇个不停。把一摞纸和一封信颤颤地递了出去。队长小嘴紧抿著,收了。又开门。把齐老师提了出去。两顿饭他都没回来,一整天。
      
       他晚上才回来,瘦了两圈儿,眼珠子还是两汪水。政府又发给他一叠簇新的黑格道林纸。他至少有了“熬夜权”,在小炕桌上足足趴了一宿。
      
       天亮了,又交了。
      
       他散了神。他一晃一晃飘到我跟前,摇摇头,又点点头。倒是没有白学水利——存水有方,就这么晃著,眼眶的水还是不出不进,还存著。
      
       又是一个早晨。小窗户清跪地“啪”的一声打开——队长一双眼睛,满是宽松的笑意:“齐晓骏,信——!”
      
       一封信扔了进来。“啪”的一声,小窗户又关上了,“唧唧”一串清笑。
      
       齐老师眼冒金光,嘴角一下子咧到耳根子,第一次这么笑逐颜开。
      
       大伙同时喘了一口大气,全跟著傻乐。有人手脚麻利,忙把信递给他。
      
       他哆嗦著撕开信皮——仅仅看了一眼,就瘫在那儿了。信掉在炕沿上。
      
       “怎么啦?怎么啦?这是怎么话儿?”七嘴八舌——他紧闭著眼,摇著手,摇著头,我拾起那信一看——嘿!
      
       原来还是他自己写的那封家书。
      
       这会儿,他“哞”地一声,那泪珠子才辟哩叭啦夺眶而出,刷刷地没完没了。
      
       后来,他走了。再没见著。他什么时候才真的写了封家书,我不知道。
      
       我呢?六年没权写家书。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28 20:05:23
哈哈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1-28 20:03:03
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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