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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时光

发布: 2009-7-23 22:03 | 作者: 张好好



       
        现在我们继续回到计划吃涮羊肉的场景中去。我们从天坛东门出来,蓝黑墨水一样蓝的瓦檐迅速成为我们记忆里的事物,虽然我们一回头依然可以看见它们,但是成为记忆或者成为逝去的往事就在一瞬间成为定局。我想起小石头来,心里还是陡地酸了一下。她比我小六岁,也就是说今年整三十。三十岁要孩子还算正好。小石头查了相关资料后对我说。她还说,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成为天才,音乐家和作家的后代嘛!小石头很无耻地把自己一介高中音乐教师的身份描述成音乐家,而把我这么一个在某家广告公司的直投杂志做编辑兼给报纸或时尚杂志写点小资故事的撰稿人描述成为作家的身份。
       
        “可是六冲,我们家里人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我很认真地苦恼着和她商量,仿佛被封建家庭束缚的新青年。在我们老家,男女相差六岁是不合的。当然我的前妻并不和我相差六岁也照样离了婚。但是,想到小石头的大房子,便觉得越来越多不合适不对劲的因素接踵而来。
       
        “这还没见面呢,你就开始给自己找放弃的借口了,如果你真的爱我,六冲这样恶心的词语就不会出现在你的词库里。”小石头一生气就会拿起电话拨过来。一看是022打头的号码,我就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手机铃声坚定地响着,我上洗手间,点烟,然后靠着床头躺下,这才接通电话。“最后一次,就想听听你的声音,然后我再也不会打搅你了。”这是小石头常说的话。
       
        “没有最后,只有永远,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的心一软,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话说出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白纸黑字亮出来。但是我真的是这么说的。
       
        “说好了什么?一辈子做忠实的网友?”小石头自然不是吃素的,也在革命的烈火中煅烧得更加犀利。
       
        “那我们见面结婚生孩子,你满意了吧!”别看我说话的时候气呼呼,其实那一刻我心里挺美。毕竟小石头是个美丽的会弹钢琴的女子,虽说有较不单纯的经历,但把那段经历当成一段真挚的爱情来看也没有什么错。所以,我经常会突然地想到小石头而觉得活着还是有奔头的,或者我来北京就是为了在天津的她。
       
        不好意思,好好地往涮羊肉店里走着,又扯到了小石头。我们从天坛东门出来,过几条横七竖八的空旷的大街,就找到了去那家涮羊肉店所在地的车站。
       
        “四毛钱,坐这么远,这福利可真好。”我给王蓓办了张公交卡,她每刷一次,就会心生这样的感慨。“所以没什么急事就不要搭车。”她规劝我的时候像一名经验丰富的贤妻良母。
       
        “也不常搭车,除非赶火车什么的。”
       
        我们站在公交车中部连接两节车厢的转轴那里。我抓着扶手,王蓓挽着我。她的那个装着粉红色相机的粉红色大包现在正被我拎着。那个包很沉,里面有个厚厚的记事本。
       
        “每天要做的事都要提前写在上面,不然就会忘记……还有银行卡号邮箱密码什么的,都要记在上面,丢了或忘记了是没有什么人帮着提醒的。”
       
        她很认真地听歌,突然指了指窗外:
       
        “平安大道,过去我最喜欢这里,骑车去后海那边会路过……在段祺瑞府里办公的人可真舒服。”
       
        “五四运动就在这条街上。”我补充一句。
       
        她点点头,侧过身子看窗外,突然有了陷入悠远的回忆中的表情。我便猜想,她一定是想起了李钢。前面我说过,我们仨都是初中同学。但我没说的是,李钢是王蓓的初恋男友。五年前,李钢和王蓓一起来北京,一年之后两人分手,王蓓回到老家。那时我正从热恋阶段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我的老婆。不,我的前妻,是一家印刷厂的会计。她留很长的指甲,还描花,小小的瓜子脸,头发毛毛的卷卷的。喜欢磕瓜子。这些现在被我看成缺点的特征在当时被我狂热的爱恋着。小女人……我在一首诗里讴歌着。后来,我发现小女人还喜欢打麻将。这也没什么,我们那的人逢年过节逢周末逢结婚逢聚会都要打麻将。刚结婚那会儿,我每天晚上掐着点到小巷口的路灯那接她。巷子里没有灯,她怕黑。她看见我的人影就远远地跑过来,挽起我的胳膊。我们那的女孩都喜欢挽胳膊,像小女孩缠着爸爸的劲头。我觉得小地方的小日子有它的好。我甚至挺同情李钢,他每年春节回来一次,还穿着N年前的那件黑色棉外套,显得他的皮肤更黑。逢酒必醉,回家了也没人给他端茶倒水,和衣倒在床上。但是,我和我的前妻还是离了。非要说出一个原因就是我突然有一天开始厌恶我自己。厌恶的理由是我竟然会每天晚上去接一个视麻将为生命核心的女人进家门。
       
        我的婚礼王蓓来了,跟着还到新房里闹洞房。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结婚头天的傍晚,她抱着一大包成捆的玫瑰来我家。进门就找来剪刀收拾花朵。枝枝桠桠的上面全是刺。她用剪刀刃利落地打落那些坚硬的刺和多余的叶子,然后插进也是她带来的透明玻璃花瓶里。茶几床头窗台,就连橱柜都摆上了玫瑰。但是她的神情是严肃的,仿佛我们家临时请来的家政,干完活拍了拍身上的渣子就告辞了。我还记得她走之后我捡起地板上一颗从花杆上打落下来的刺,久久地在大拇指上揉捏着。它已经变得没有那么坚硬了,甚至已经不能刺破我的皮肤。
       
        下了公交车,往一条胡同里走。王蓓走得熟门熟路。
       
        “从前就住在这一带,到了这里就像回家了一样。上火车前拖着皮箱自个跑来吃了顿涮羊肉,以为再也不来了呢。”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是没提到李钢。
       
        “我们这么走着,你觉得会不会有熟人看见咱们俩?”她突然松开挽着我的手。
       
        “北京多大啊,不会那么巧吧。”
       
        “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我的一个女朋友的女朋友去郑州玩,当然,她们肯定不是郑州人,她们的生活地离郑州十万八千里远。去郑州玩的这个女朋友打电话给我的女朋友说,看见她的老公在郑州的某一条大马路上搂着一个女孩子逛大街,而且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走眼。我的女朋友傻了眼,因为她老公出差了,确实不在家。她打电话质问,得到的答复是三个字:神经病。”
       
        “就没有下文了?”
       
        “有啊!不是下文,是上文。她曾经发现过几张她老公网友的照片,很年轻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子。”
       
        “总得给听众一个说法吧!”
       
        “真的没了。相夫教子。”
       
        讲完这个故事,涮羊肉店也到了。白水的铜锅里言简意赅的生姜葱段翻滚起来。
       
        那天吃涮肉是王蓓买的单。她说她工作的我们市的文化馆一楼现在全部改成了门面房,一年租金二十万。也就是说,文化馆职工的每月餐补交通补甚至洗澡补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所以,咱们每天吃涮羊肉都不成问题。”
       
        买单之后她问我,附近有没有银行,需要补充一点银子在身上。我说,“出去后走着看,碰着了就去取,实在没有回家从我那先拿点。”
       
        “那怎么可以,还是要取的,迟早都得取。”她这时候对我说,“明天王棣回来,我们约好在大觉寺见。”
       
        王蓓曾经在QQ里问过我,住的地方可以洗澡吗?
       
        我说可以。她说那就成了。只要能洗澡。她说她从前在北京住地下室的时候,用的是公共澡堂,要排队,角角落落都是可疑的物质。那种日子她可不想重温。
       
        我就一个劲地保证,这是我独住的房子,而且是煤气热水器,只要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
       
        现在王蓓从卫生间里红润着面庞款步走了出来。她的绣花睡裙搁在床头。她围着我新买的鹅黄色浴巾又坐到了床沿,观察她的小腿。
       
        “还是疼,火辣辣的。但是不去管它,睡着了就会忘记了。”
       
        这回,我没有凑到她的小腿跟前问寒问暖。我一直在抽烟。王蓓洗澡的当儿,小石头又来电话了。我依然靠着床头接她的电话。
       
        她说:“玩火者必自焚,这个道理她懂。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个道理她也懂。想来想去,其实你肯定在乎我的过去,热乎劲过去以后你保准会翻老账,那时候大家都没意思。现在就磕磕碰碰的,将来不开心的时候一定会多。所以,我们分手吧!”
       
        我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思。我说:“那好吧。”我的声音像空气中飘过的羽毛,但具有钢针的杀伤力。我听见了小石头的哭声。
       
        网恋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有点虚脱和虚幻。有点像从时光隧道那一端撤退回来,重重地坐回到坚实的地面上的感觉。所以虽然这个“分手”有莫须有的意味,我还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不停地抽烟,让大脑一片空白。
       
        “我和王棣约了明天从大觉寺出来一起吃晚饭……晚饭就不要管我了。”王蓓说话的时候尽管我深陷在失意的情绪中,还是发现她脸上有一点不好意思的羞涩流露出来。
       
        “你去吧。路线查过了吗?不要走错路耽误时间。”
       
        “走之前再查。头有点疼,想早一点睡。”
       
        我喜欢王蓓侧身躺着。这样我就可以摸到她腰部凹下去的部分。那里曲线有致,柔软而有弹性,无论向上或者向下,都有可去的地方停留。
       
        那天晚上唯一不同的举动是,我突然沉下身子,把脑袋扎到她的胸前,紧紧地偎依着她。她的胳膊搂住我的脑袋,似乎在微笑着,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她经常会表现得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贤妻良母。
       
        现在,我想用几百字描述一下王蓓和王棣见面的情形。第二天早上,我八点钟准时出门上班。走之前,我俯身去摸摸王蓓已经睁开眼睛的脸。我发现她刚刚醒来的样子很动人很清新。我走之后,王蓓继续睡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她发现自己真的感冒了。嗓子疼,这是绝对的感冒征兆。她迅速拉开抽屉找出我的板兰根冲剂,冲服了两包。但是令她深感失望的是,镜子里她的神色不可抗拒地发生了质的变化——萎靡不振充满她的眼睛。但是她还是出门了,拎着她的粉红色的大包。她忘记了到电脑上查路线。直奔地铁。她从一号线出来的时候到卖报亭那里问路。说外地口音的小伙子不知道大觉寺在何方。于是王蓓决定搭车。上车之后她发现继涮羊肉之后她的钱包里只剩下七十块钱。也就是说,站在大觉寺门口的王蓓交了车费之后身上一无所有。不对,还有我给她的那张交通卡。也就是说,如果她坐公交车回城,还是不用发愁囊中羞涩的问题。
       
        但是问题还是来了。王棣的短信这时候到了。还是划过玻璃的尖叫声。她不由地抖了一下。王棣说,他上了出租车报了大觉寺的名字就睡着了。结果一觉醒来发现司机把他拉到了潭拓寺。从那里到大觉寺大约还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因为是下班高峰期,到处都在堵车。
       
        现在,王蓓突然不想等下去了。她的感冒加重,清涕不断,鼻子通红。她决定拿出公交卡登上933郊区车到颐和山庄换乘718回到亮马桥。她要洗个热热的澡,然后躺在床上静养。
       
        那天傍晚,我照例五点半下班,六点钟到家。我在门口吃了一碗牛肉面。吃的时候我还在想,王蓓今晚大概不会回来住了。或者后面的日子她都不会回来住了。然后我回家,看见一地的餐巾纸和躺在床上的王蓓。
       
        后面的十来天她一直住我这,也不再提和王棣见面的事。偶尔说到,她说,王棣有老婆。王棣还夸过她老婆是个很懂事很听话的女人。她说的时候笑一笑,很自然的那种,绝没有隐痛在里面。
       
        临离开北京的那个傍晚,我和王蓓又去吃了水煮鱼。吃了饭之后我们慢慢地散步回家,就好像她来的第一天的感觉。路过一家外贸服装店,她提议进去看看。然后她给我买了现在我穿着的这件紫色的毛背心。买回去发现前胸的侧面有个地方脱了线。她说,明天我走之后你记着去换啊!我说好的,我一定记着去换。
       
        王蓓回去了,坐在我们那个小城的文化馆里发呆或者看书。我在QQ上对她说:真巧,你走后第二天李钢请我吃饭。又去了那家涮羊肉馆。李钢说这是他常来的地方。他还说他准备结婚了。老婆是个公务员,还是研究生,在五棵松拥有一套价值一百万但实际上只花了五万元的单位福利房。他们准备结婚后立刻要孩子。
       
        (李钢依然穿着那件黑色棉外套。那天北京来了倒春寒,刮了很冷的风。)
       
        王蓓回复说:这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又加了一句:我是慢热的人,突然开始想念你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缘分。
       
        2009年3月21日午后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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