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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牌室

发布: 2009-6-25 22:40 | 作者: 申维



      
       张老大四十来岁,看上去像三十刚出头。她长得很漂亮,一头卷曲的黑发披在肩膀上。她在柴油机厂上班,因为长得漂亮,就安排到厂工会。大少爷说是厂老干部活动中心。她行为举止模仿电视上黑社会,喜欢骂人,好动手,抽烟喝酒一项不落,所以大家就喊她张老大,尊称她为黑社会老大。高子是柴油机厂车工,和张老大一个厂。他很健壮,长相也英武,剃一光头,看上去以为是黑道武打。其实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常跟张老大打对门的高处是供电局什么处长。他文质彬彬,衣着考究,上下行头全是名牌。他开奥迪车来打牌。车子停在仓巷对面牛肉店门口。高处手脖子上有一串脂玉,手指头上戴着大号金戒指。高处赢了钱,就会拿出来请客。他后面看斜头的也多。马球就经常坐在他后面,帮着看牌。
      
       有一回,我们在大少爷妹妹的湾湾鸡聚餐。张老大和高处左一杯、右一杯。他们喝完酒,红着脸,相约去唱KTV。我和大少爷、高子三个人去扬州浴室洗澡。我觉得张老大虽是女流,挺神密的,与我周围的女性迥然不同。我就问高子,张老大这人怎么样?高子反问我,什么怎么样?我改口说她在厂里做什么?高子诚恳地说,我对她不怎么了解。我们虽在一个厂,但是一个在前面车间,一个在后勤服务上,接触不多。我们是在大少爷这儿打牌才认识的。我听高子这么一说,知道问不出什么。过了一会儿,高子反问我,你为什么要打探她?我说随便问问。我又问,高处是干什么的?高子说,我对高处也不了解,比你早认识没几天,也是在棋牌室认识的。
      
       在水池里,我和大少爷坐在台子上泡脚。我问大少爷,张老大是什么人?大少爷说,张老大是高子老婆,他们离婚了。我惊得目瞪口呆。我说,高子刚才说他对张老大不怎么了解。大少爷哈哈大笑,说他们是10年夫妻。我庆幸我没多说什么。我又问,那么高处呢?大少爷说,他们三个是同学,从小一块儿长大。我问,高子和张老大有小孩吗?大少爷说,有个男孩子,判给了高子。小孩在高子父母那里……
      
       第二天,申作家打探张老大的事在棋牌室传开了。最经典的是高子说的话:“我对她不怎么了解……我们是在大少爷棋牌室认识的……”张老大看见我就扑上来,说作家好佬吗?说说为什么要打听我?……她抢过我摩托车头盔扔到屋顶上,又从屋顶上滚了下来。我狡辩称没这回事。张老大一指高子,说有人证。高子在一旁笑。马球快乐地说,说明作家对张老大有意思。张老大说,有意思问他干什么?有意思我们就去开房间,作家敢吗?众人哄笑起来。事后张老大得意地说,对付戴眼镜的文化人,不要跟他们斯文。你们看,作家怕了吧?我叫他开房间。他吓得屁都不敢放!
      
       张老大在大少爷棋牌室很有威信,说话冲冲的,别人闷在肚子里的葫芦,只有她能一脚揣破。据说有一回棋牌室让人举报了。治安大队来抓赌。这件事就是张老大出面摆平的。有一回,大少爷在渡江桥底下的歌厅唱歌,花100块钱找了一个坐台小姐。他正搂着小姐找感觉,张老大进来了。大少爷吓得一动不敢动。张老大笑容可掬地上前,说继续搂啊!一杯啤酒浇到大少爷头上。大少爷也没办法。他最怕张老大。马球说,大少爷开棋牌室,背地里还真靠张老大撑着呢。
      
       我经常去棋牌室,没想到麻客们对我的头盔最有意见。大少爷提醒我,说作家头盔要换了。我没介意。我只是发觉每次进门,打牌的老头老太太,多数是仓巷附近的居民,用恐慌的眼神看我。他们看见我与熟人打招呼,心才定下来。马球告诉我,我的头盔太像治安大队的钢盔了。我每次进棋牌室,都会让打牌的人吓一跳。我说治安大队的人就这么可怕?马球说,上回治安大队的人闯进来,让所有的人面朝墙站成一圈,手放在头后面。所有人的钱掏出来,也只有三千。高子剃光头,人家以为他是坏人,头上挨了一棍子。这些老头老太吓得小便失禁。最后治安大队要大少爷交五千罚款。张老大认得治安大队的人,出面摆平的。每个月交两百块钱治安费就行了。我听马球这么一说,就把头盔摆在摩托车笼头上,不带进棋牌室。后来头盔让拾荒的捡走了。
      
       自从小蚊子患癌症,大少爷变得有点不像大少爷了。一天早上,我看见他蹲在院子里洗菜。他看见我,敝着嘴说他天不亮就去万福闸买瘌蛤蟆。他清洗出一脸盆蛤蟆肉,倒下锅清煨。大少爷亲自掌勺,忙得满头汗。大少爷竟然做起了家务。在我的记忆中,他总喜欢两手抄在裤兜里,缩着肩,晃来晃去。有一次他坐我旁边喝酒,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头给我看,说这双手不是端酒杯,就是挟香烟,要么就是打麻将。他自豪地说,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他说这话时习惯性地抖动大腿,快活得全身的肉都在抖动。
      
       棋牌室人多吵杂,小蚊子休息不好,但是她又掂记着棋牌室。大少爷说,小蚊子离开麻将桌,像失去了精神支柱。每天上午,大少爷打的送小蚊子去乡下。小蚊子娘家是扬州郊区的。晚上他再打的去接她。据说她在乡下也打麻将。不过人没有棋牌室里的多。小蚊子跟她嫂子,妹妹和妹夫打牌。据马球说,之所以送小蚊子去乡下,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棋牌室的人怕见到小蚊子。小蚊子一回来,棋牌室的人就比平常少。扬州话说叫怕触霉头。
      
       一天晚上,我骑摩托车从渡江桥过。经过仓巷路口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路牙上。小凤正从后面拽这个女人的衣裳。我下车一看竟是小蚊子。小蚊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看见我,也不说话,扭头就回棋牌室。我跟着进去,发现大少爷,马球,小凤一个个都处在兴奋状态中。大少爷抄着手,耸着肩,趿着拖鞋,在堂屋里来来回回地走。马球躺在躺椅上,叼着香烟,故作高深地说,我说的不错吧,农民意识,你硬起来她就软了。
      
       小凤脸红彤彤的,满嘴酒气,上前拍打我的肩膀,说你知道我跟大少爷多少年,从小一起长大。大少爷那是油瓶倒下来都不扶。现在他怎么样?他对得起小蚊子。小凤对我说这些莫明其妙的话。大少爷就拿眼睛瞪她,说你少说两句。可小凤正在兴头上,继续道,小蚊子最听我的,今天我的话也不听了。前天我陪她去存了五千。大少爷,有些事你是不能答应的……
      
       大少爷说,我怎么答应?化疗做了三万多。她哥哥嫂嫂给的钱,一分也没给我。她藏起来就藏起来吧。
      
       马球说,农民意识啊。你只能管她,你管不到她儿子。
      
       小凤说,我真的不说谎。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说小蚊子病好了。早上我说给我妈妈听。她说梦的是反的。
      
       马球点头说,梦是反的。
      
       他们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想一个得了癌症快死的人,拼命存钱干什么?我递了一支烟给大少爷。大少爷终于对我说了实话。原来大少爷和小蚊子是二婚。大少爷儿子在外地读技校。小蚊子儿子不学好,没有固定工作。最近靠色大姐帮忙,安排这孩子去“食为天饭店”当厨子。小蚊子最担心的是她儿子。她担心死后,没人来照料这孩子。她向大少爷提出,给二十万这个孩子。要大少爷把东花园一套房子给这孩子。大少爷没同意。大少爷认为,我只对你小蚊子尽责任,我不可能管你的孩子。
      
       我问,这孩子的父亲呢?大少爷一脸的不屑,说从前杀猪的,对这个孩子不认。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提不上嘴。
      
       大少爷又说,作家,我家隔壁邻居,人家做化疗,用的是国产药,三千块一次,我用的全是进口的,一万块钱一次。小蚊子不懂这些。医生说了,我给他做六次化疗,可以活半年。其实,没意思,就是拿钱往下砸。花六万块钱,多活了三个月。唉!真的没意思。大少爷把头扭到一边,一脸无奈。
      
       他们双方都值得理解和同情。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不过,化疗也的确起了些效果。后来几次我去棋牌室,看见小蚊子在打麻将,跟正常人没两样。小蚊子胳膊上挂着水,头戴一顶花格帽子。这顶帽子使她和别的麻客区别开来。九月份,很少有人戴帽子。有人问小蚊子病情。小蚊子说,胆曩痰,不碍事。有人问大少爷。大少爷说,做了化疗,效果还行。俩口子对所有的人都这样答复,毫无创意。众人也就对小蚊子的病失去了兴趣。
      
       小蚊子打麻将,跟从前一样,有输有赢。麻客们已经忘记小蚊子患癌症这件事。棋牌室的生意又红火起来。大少爷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抄着手,趿着拖鞋,哪张牌桌上缺人,他就顶上去。马球估计跟色大姐没筹到钱,又天天坐到老虎机跟前打硬币了。据他说这台老虎机已经被他驯服。他总是等别人把钱输进去,输足了,他再打,三下两下,就见老虎机不住地往外吐硬币。马球竟然能在老虎机上一天赢五、六十块钱。
      
       有一次,马球约我去天河浴城洗澡。结账时,马球声明他的账他自己结。在柜台上,我才知道马球找了小姐,敲了大背。天河敲大背是156。马球从容地拿出怀里挟着的鹗鱼牌老板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数出16叠一元的硬币,摆了满满一柜台。我知道这个钱就是老虎机嘴里吐出来的。
      
       马球找浴室小姐,说明他与色大姐关系没有从前亲密了。他们坐在大少爷客厅里吃饭,在马球身上敲敲打打的人换成了小凤。小凤自称是马球姐姐,然后摸摸马球的头。色大姐不知为一句什么话,跟小凤争吵起来。饭桌上有了火药味。大少爷说,你们能不能两个女人不讲话。我们这儿这么多男的,女的只许跟男的讲话。两个女的有什么讲头?
      
       小凤把大少爷一冲。说你不许插嘴,不关你的事。色大姐也不示弱,说桌上还差牛肉。马球喜欢吃牛肉。我去给你们买。色大姐出门,不一会功夫,在仓巷头上买来一盘五香牛肉。小凤比不过色大姐,不吭声了,又对色大姐笑容可掬起来。说巷头上牛肉真好吃。色大姐高声说起翠园桥的牛肉汤,司徒庙的咸肉店。有钱就有发言权。马球和小根子笑逐颜开地享受着美味佳肴,觉得生活真的美好。
      
       小蚊子不跟他们一桌吃饭。小蚊子不喝酒。大少爷和马球天天喝酒。小蚊子笑嘻嘻地说,今天输了三张。棋牌室用扑克代替筹码。一张扑克代表10块钱。三张就是30块。小凤说,不简单,好长时间不打牌,就输这么一点。小根子说,我要是一星期不打牌,至少输10张。小蚊子去街头吃鸭血粉丝。打麻将对于小蚊子来说,输赢无所谓。赢也赢不到哪儿,输也输不到哪儿,纯粹是寻开心。
      
       小蚊子没能开心几天。她再次住院后,就没能出来。事后据马球讲,从住院到人走,也就10天。小蚊子瘦得不成人形。我说,小蚊子走了,我应当去火葬场送她一程,至少说看在大少爷份上,要去送她。马球说,我当时也想要通知你。大少爷不让。大少爷说,小蚊子临死时有过话,说棋牌室打牌的到时候送她一程。那天所有在大少爷棋牌室打过牌的,包括70岁的老太太,都去送小蚊子。你不会打牌,小蚊子就没让你送!
      
       2007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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