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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牌室

发布: 2009-6-25 22:40 | 作者: 申维



      
       马球整天在大少爷棋牌室打老虎机。据说他手气很好。老虎机竟然赢不了他。双方打成平手。富婆色大姐想打马球的主意。他们之间到什么程度,我不得而知。色大姐是大少爷的朋友,从前和大少爷一道手拉手进厂,厂子倒闭后就一同下岗。色大姐父亲和丈夫都是厨师。她丈夫曾经去过日本,赚了许多钱,回国后在扬州买了许多房产。夫妻俩到月收房租。马球说,色大姐随便拿出一张卡,上面就有几十万。
      
       去年,我做了个包皮切割手术,岔开腿呆在家里不能出门。学校里打电话要我去坐班。我对经常杜撰我风流韵事的变态老女人说,请你们从今往后别瞎扯淡,我的玩艺已经割了。变态老女人说,你割了,我们也要说。你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就不应当长那玩艺。我懒得理她们。我呆在家里养病。马球说要来看我。我说好的。我中饭还没吃呢。他说,我替你捎份快餐来。
      
       我打开门,马球身后站一胖女人。胖女人拎着大包小包,往桌上一放。包里有香蕉和午饭菜。他头也不回地一指厨房。胖女人就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我跟他在书房里聊天。我想马球想得真周到,买菜,顺便把厨师都叫来。我以为胖女人是某个街头小餐馆厨师。饭菜上桌,我们吃饭,胖女人在一旁唠叨。什么腰花要一早上去买新鲜的,排骨要去翠园买小排……
      
       胖女人说,教授,我老早就认得你。我问,在哪儿见过?胖女人说,你们学校小食堂是我承包的。我现在脱手了。我手中筷子“叭”掉到地上。我想起她来,原来是石老板。我慌忙站起来,说对不起,刚才没认出来。怎么能让石老板进厨房呢?这是我与色大姐戏剧性的见面。
      
       世界杯足球赛期间,马球喊我去看球,说看球的人多热闹。看球的地点在南门街的套房里。套房是色大姐的。房间里有一台大电视,有空调,有两张并排放的床。时间是夜里2点。大少爷啤酒喝多了,睡在床上打呼噜。小根子开始热情很高,等到球赛一开始,他就往大少爷边上一歪,睡着了。我和马球并排躺在床上看电视。色大姐精神很好,回家给我们拿好吃的。她出门后,我问马球,色大姐好像对你有点意思。马球不以为然地说,作家,你不了解色大姐。她很豪爽。她其实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她晚上给人家男的打电话,如果是对方老婆接,她就提醒对方,不要把她看着是女人。再说色大姐已经绝经了。她对性欲早就没兴趣。马球这么一说,我也就信了。
      
       一会儿,色大姐拿来许多好吃的,有牛肉干,鱼片,瓜子,盐水鹅。她也爬到床上,往马球怀里一靠。马球表情变得有些尴尬。色大姐打了他一巴掌,说往我跟前靠靠。马球表情痛苦地说,大热天不暖吗?我三人就并排躺着。色大姐很兴奋,说起她当姑娘时的事。齐达内用头撞人的那功夫,色大姐的头正枕在马球肚皮上。我笑着看着马球,说马球现在可以当大作家了,刚才绝经的故事编得真妙。色大姐痴情地望着马球说,什么绝经的故事,也讲给我听听。马球说,你不要听作家胡说八道。
      
       大少爷带小蚊子去南京肿瘤医院开刀。他把棋牌室交给马球看管。我打马球的手机是大少爷接的。大少爷从来不用手机。他不需要。他呆在家里,也不上哪里。这回去南京,就借了马球的手机。我问小蚊子的病情。大少爷说,唉!死马当着活马医呗!
      
       当天晚上,我接到马球电话。他用公用电话打的,说话口气慌里慌张。我还以为小蚊子死掉呢。马球说跳子跑掉了。我问跑掉是什么意思?他说跑掉就是把他给蹬了。他说希望能立马见到我,陪他度过这痛苦而又漫长的黑夜。我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自己割包皮时,他曾经来探望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是去了。
      
       我们约好去大排档吃夜宵。广陵路上一路排开着许多大排档。深更半夜,排档里依然热闹的像过节。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到排档里用吃的方式渲泄一天来多余的激情。广陵路上烟雾燎绕,油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垩水倒在路旁阴沟里,吸引了成群的蚊子。男人们打赤膊,坐在垩水旁边,喝着啤酒,高声说笑,随手把空酒瓶砸到马路中央。那天蚊子特别多。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拍打着。我说哪来的这么多蚊子?炒菜的大师傅挥舞着铁铲高声说,今年蚊子就是多,电视台已经报道。今年是闰七月,蚊子年。
      
       马球失魂落魄,脸上呈现出悲哀和无奈。他说,他晚上回家,发现跳子没回来,再一看衣柜,她的换洗衣裳全拿走了。我问事前有没有预兆?他说没有。跳子上午还在棋牌室打麻将,先跟我拿了50块钱,后来还赢了50块钱。她跟小根子老婆谈小蚊子的病,说等小蚊子回来,一道去乡下玩。晚上她忽然就走了。前些天,跳子听说小蚊子得了癌症,说人假的很。她提出分手。我说,随便。你要有合适的,你就走。没有合适的,你就住我这儿,免得出去租房。我说,跳子有人了?马球说,也不像。我问,你想怎么样?马球说,不想怎么样。
      
       我跟马球碰杯。我说,跳子17岁就跟你,这么多年,你对人家有什么交待?就是跳子不反对,她家里人也看不下去。现在人家也没让你赔偿,只带着随身衣裳走人。你不好说什么。马球倒也显得大度,说作家,你放心,我不会怎么样,就是没人替我洗衣裳了。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自己洗过衣裳。我说,你没上过大学,上过大学的都会自己洗衣裳。
      
       我嘴里这么说,心里暗骂,你他妈缺德,你就凭一张小标脸,做生意吧搞诈骗,稍有些钱吧赌吃嫖遥,还不肯自己洗衣裳。我有意刺激他一下,说当初你关在看守所,谁替你洗衣裳?马球来了精神,像是讲述光荣的革命历史。他说,作家,你不了解这个社会。我在看守所有人专门替我洗衣裳。我刚吃过的碗都有人抢着洗。我关在号子里,疤子是大太爷。疤子是扬州社会上的武打,因流氓斗殴,已经被打靶了。我是二太爷。替我洗碗的人你想不到,是市人武部政委。替我洗衣裳的是学校的校长……
      
       我对马球再一次讲述他的光荣历史没兴趣。我们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讲这些干吗?人不要自已骗自己,要面对现实。我说,我回家了,我明天还有课。马球忽然抓住我的手,看一看。我问,你看什么?他说他的师傅说的,指甲长的人自私。好在我当天刚剪过指甲。他的意思责备我说走就走,不肯留下来陪他。我只好坐下来喝酒。
      
       隔别桌上一个打赤膊的老头,一直高喉咙喊个不停。他评述着中东战争,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官员腐败,房屋拆迁……他酒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给马球敬酒。老头说,两位老板,我敬你们一杯。炒菜的高声对马球说,马老板,这是方圈门的大虚子。马球赶忙站起来,跟他碰杯,说知道知道,我是大少爷的朋友。大虚子把空酒杯一亮,说替他向大少爷问好。大虚子来敬我酒,说这位戴眼镜的朋友,喝一杯。马球赶忙介绍,说这是大学教授。大虚子说,教授教授,白天教授,晚上禽兽了。众人哄笑起来。
      
       大虚子听说我是教授,就卖弄起才学。他说,教授,我没上过学。我讲一句古话: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四季花草,气是惹祸根苗。这是古话,我给改了。喝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是英豪,不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我对马球在这种场合介绍我是教授很不满,就说老哥,你劝劝我兄弟吧,他老婆跑了。
      
       大虚子盯着马球,说我送你一句话,《三国演义》开头说的: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朋友也好,夫妻也好,子女也好,终究免不了分合。我再送你一句外国话,《基督山伯爵》上的:希望在等待中……大虚子的话让我目瞪口呆,自愧弗如。马球来了精神,回敬大虚子。两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
      
       马球对我说,作家,人假的很。他也不想天天坐在老虎机跟前。他想干点正事。再不干点正事,人一晃就老了。他说想开个饭店。他要我替他打听西门有没有好门面房。我说,你开饭店有钱吗?他说他有40万。我说,你胡吹?他说,色大姐答应给他40万。我说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我就替你打听着。
      
       一天中午,棋牌室里乌烟瘴气,热气腾腾。麻将声哗哗的像水撞在石头上。门推开来,小蚊子胳膊上挂着药水瓶,穿着睡衣,悄无声息地站到大家面前。她就像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屋里的人都大吃一惊。高声说笑的色大姐刚摸了一张东风,“叭”掉到了桌肚里。她举着手,张着嘴,人就定格在那儿。麻客们停下手中的牌,睁大眼睛盯着小蚊子,谁都不说话。小蚊子朝众人挤出一丝笑容,进了西厢房。停了几分钟,麻将声又哗哗地响了起来。麻客们之所以震惊,是因为大家都忘掉小蚊子的存在。在潜意识中,大家都当着小蚊子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色大姐撅起屁股,捡起地上的牌,说日鬼了,我还从来没有好好的牌掉到地上呢。她从小蚊子笑容中得到一个信息:小蚊子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小凤也表示和她相同的意见。她们都觉得小蚊子笑得太怪异。小蚊子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笑得她们汗毛直竖。棋牌室声音忽然小了下来,摸牌像是在偷牌,没有人高声说笑,只听见牌落在桌面上单调的响声,像是拍打大腿上的一只蚊子。
      
       有一段时间,我常去棋牌室。我去那儿不是打牌,是耗时间。我女儿在渡江路上找了个家教。我把女儿往老师家一送,然后就在街上闲逛。我要耗掉几个小时,才好去接女儿。所以,我有事没事就往大少爷的棋牌室跑。一开始,有人喊我打麻将。我说我不会。几个麻客抬起眼睛看我,眼中有着轻蔑。你不会打麻将,就像不识字的文盲,让人家瞧不起了。
      
       斜着身子打牌的张老大怪腔怪调地说,戴眼镜的人就花头点子多,跌倒和不会吗?色大姐歪过头来给我上课,作家,把钱看淡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钱财是身外之物……剃光头的高子手气不怎么好,面前的筹码就剩两张了。他沉着脸说,作家不打牌就不许来。我们这儿哪个不打牌?马球面前垒着厚厚一叠筹子,就打圆场说,作家真的不会打牌。众人再次抬头看我,像是打量一个怪物。他们半信半疑。色大姐笑哈哈地说,马球你不要以为你们是同学,就蒙我们。作家是嫌我们打的小了……大少爷恰好走进来,作证说作家真的不会打牌。大少爷是主家,主家一说,众人全哑口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喊我打牌。
      
       有一回,马球要教我打牌。他说打麻将很容易,老头老太太都会,就一百零八将,一种简单的排列组合。他一拍我肩膀,说凭作家的脑子肯定赢钱。我犹豫了一下,说“民生各有所好,我独好修以为常。”马球听不懂这句话,翻我一个白眼。我说这是屈原《离骚》中的。马球就又翻了我一个白眼。他不翻白眼,我就会告诉他谁是屈原,会向他解释《离骚》里的这句话。他翻我白眼,我就不好再说。马球从前发过小财,心高气傲。他对人有意见,不会讲出来,而是向你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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