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万块美金。你可以把这笔钱数当做画看。它形象地表达美国离婚律师在过去10年是怎么挣大钱的。法律容许离婚案律师把律师费抵押在顾客的房屋贷款上，而律师在决定接不接案子的时候一定精心盘问了顾客资产情况，因为离婚案子需要罗列双方所有的资产，这样律师可以知道配偶的情况，以设计如何保护这一方的利益。
呵，费心发掘真相和细节的社会学记者还有职业侦探都该嫉妒离婚律师。做离婚案的时候，律师轻易得知两口子谈恋爱时的浪漫手段，分手时的肮脏技巧，跟踪，凑集垃圾证据，属于绝对隐私的病例和账单里原来藏着两次流产（！）龟头炎症其实是性病（！），家庭所有开销，信用卡账单，心理医生费，孩子跆拳道课，放开想像扳指头数吧。
不过，纠缠啰嗦详细经济数字的离婚案律师高度注意的是，顾客是不是拥有高价位的房子，请注意，是“拥有”，就是说，房子的银行贷款已经支付相当多了，就算这位顾客银行里没多少现金，房子=钱。然后，一旦离婚律师接受了案子，都开出高额的律师费，看起来是长时间跟对方的律师玩命为自己顾客争夺财产分配的细节，小到争一个破碗——发誓没用小说夸张笔法。律师们从不鼓励顾客尽快和对方了结，不赞成双方找到协调方案，律师们总是想法儿拒绝跟法院指定的协调人合作——你读着开始费解？要不美国总统好多是法学院毕业的！坚持一把，你也快要成就律师了——
这样，当一个离婚案完结的时候，律师就能把一张大账单放到自己顾客的房子上做抵押赎回。离婚是撕心裂肺的情绪事件，每个人都认定自己是天下冤屈中心，夺钱/财/孩子，最后基本都精神崩溃，满腔仇恨看世界，作顾客的太可能对律师赖债了。而律师把账单抵押在有本金的房子上，应该是万无一失的战术手段。房子只要出售，银行先收贷款盈利，余下的现金就到律师手上。这一招儿确保在一场离婚战役里，双方都是输家，律师是唯一赢家。
人算不过天算，天下大算混乱金融—经济下，美国房屋价格普遍大跌，于是连精明狡诈的律师也无法赢了。
好，回到三变一尾声的离婚案故事，和让我留神的地方。
那位后来接了斯蒂夫撤出的电脑员的离婚案的律师，来自城中一家大律师事务所，这家名声响亮的律师事务所只做一种业务：离婚。在律师出身的畅销小说家约翰·格里山笔下，大事务所律师在法庭上穿戴特牛逼，2000美金的阿曼尼戏装——西装（我失手打错正好同音）。是的，我看到的大事务所离婚律师，全是衣冠楚楚上庭，虽然，要争夺顾客被法官大人和陪审团怜悯，同时，要明确表达出自己这方正义凌然且大气派！而这位在地下室显身的大事务所律师，让我感觉不寻常，牛仔裤，皱巴巴夹克，外面套着件拉链坎肩，一脸的疲劳。
当仲裁人和意大利通心粉单独谈话的时候，普通话发型师坐在那儿干等，她超想跟我倾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我，却在注意大事务所律师。他靠在咖啡壶边上跟斯蒂夫说话，声音很柔和，几乎是耳语。
这一副微小画面，也许，只在我眼中有着超现实的深长意味。这些年来，我参与过的法院现场从初级法院到最高法院，当义工翻译，或者默默纯看法庭大战（假如斯蒂夫出庭的事很特别）我看尽对手律师之间的谈话，无论是谈犯罪，谈追债，谈撕毁协议，律师总是像医生似的津津乐道案件的凶险细节，并且很不乏战争吹牛，海盗般的，但是我还从没看到过没有听到过律师之间交换任何离婚案子，虽然离婚案牵涉顾客的私人隐秘，不过什么案子不牵涉呢，（也许是离婚案脏得特别无趣?）于是我假装专心看报，悄悄贴近身子，竖起耳朵。
“你的业务慢下来了吗？”大事务所律师问，眼中带出恐惧感，眸子里的玩意提升轻声的说法，“我们的业务很慢。”
还没有，斯蒂夫说，业务还行。斯蒂夫涉及的法律非单一领域，所以他没有像专长一个领域的律师被形势伤害到，但是我手中握着的《华尔街日报》在告诉说，纽约加州东西两边，美国做商业并购的最大律师事务所在惨遭屠杀，谁不想想下一波轮到谁。
离婚大事务所律师叹了一口气，“要是早些年我什么都涉及就好了，现在我这一块业务惨透了，人都呆在一起，婚姻都悠着！你说还有比这更糟的？”
我得忍着别扑哧笑了，局势是超糟，但这台词挺妙。
“太糟了，我从你手里接的那案子……”
“那案子怎么啦？”斯蒂夫问。
他们的对话牵出斯蒂夫因为“利益冲突”撤手的电脑员离婚案。
大事务所律师告诉斯蒂夫他自己的不幸故事，于是，把斯蒂夫丢失的那个离婚案链接起来。
那位电脑员和一位亚裔美国女人结婚（大事务所律师说时偷瞄一眼我），那是一个ABC（American Born Chinese） 生在加州的广东移民后代，90年代时候，电脑员大学上一半不上了，到加州特有的起家电脑公司打工挣钱，支持ABC的学费，这么拖下来，他再也没有完成学业，ABC毕业后得到亚特兰大一个金融事务所6位数年薪职位，于是两口子搬到这里来，女的成了金融策划师，笔挺西装+黑莓手机，电脑员在家当妇男，照看两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在邻里共享的游乐场里，邋遢绒线裤电脑员遇到绝望主妇，浪漫故事地点，滑梯和秋千，恰似刚得奥斯卡的凯特·温斯莱特在《小孩子》的内容。不过我们这位绝望主妇正在复杂离婚之战中期，丈夫=对手是一位对冲基金经理，常在纽约欧洲跑，人比较阴，能算计能忽悠，绝对不是好斗的。绝望主妇赢了，理论上的，是她不没完没了地打，早一点了结，本来很可能从对冲基金手里赢房子，结果是，还没打完8万块律师费链接了她可能得的房子上！
所有的绝望都让她奔到善解人意的电脑员怀抱，而电脑员的ABC妻子不素，除了拥有U.C.L.A的金融硕士学位和经济学博士学位，还刷出113，000美金的信用卡债，6张卡套着刷，用这张借那张，聪明地骑着利息稍低的波浪挺进，光是翻改新房子厨房一项，就欠下房屋建材大店信用卡30，000美金（多少中国人工并航运到美国的建材让这位没生在中国没继承中国人攒钱习惯的ABC金融策划师狂消费欠债？！）ABC金融策划师没有蠢到只知道花钱的学问，她足以感觉到丈夫可能有外遇，尽管丈夫不承认，她还是把他一脚踢出家门。因为斯蒂夫帮着绝望主妇从8万块律师费用的争夺中减到支付一半（一项项查对律师工作时间和内容，圈儿里蒙谁啊）于是，妇人把情人介绍给斯蒂夫当顾客。绝望主妇一定欣喜若狂来着，但是嘴角紧绷一点没露。
默默看电脑员离婚案给我的戏剧悬念：男方家妇，女人挣钱，虽然他红杏出墙，但他曾经秦香莲一般奉献，于是，不像绝大多数美国离婚案，女方往往更多得利，他，很可能从女方手里拿到赡养费，并且女方支付孩子抚养费，他还可以和女方“锯房子”平分！一句话，在这个离婚案子里有男权！如果任何人像我一样——眼睁睁地见过，为逃赡养费+抚养费的爹远逃驻德国军事基地工作，回美国一进海关就因逃责任被送进监狱，然后斯蒂夫去捞人——也许会像我，颠倒阴阳，同情男方？不过，电脑员和很多离婚男人一样，经常半夜电话律师斯蒂夫，诉不公平春秋，写N多email描述新缠绵。而这让斯蒂夫意识到，自己可能处在三岔口，同时遭遇着这人的情人。电脑员一来不承认，二来不承认，后来承认了，一承认，斯蒂夫赶紧撤了。作为律师，他卷在几种潜在的利益冲突中，你不能代理一方，而其中有一位可能是另一个案子的证人。于是不仅是撤，斯蒂夫得从两个案子都撤，请另一个律师接手绝望主妇的房子和争夺到半价的离婚律师。也在那个时刻，电脑员的离婚案到了最后裁决时刻。
在法院地下室，代理着发型师和意大利离婚案的两边，斯蒂夫和大事务所律师（加上潜听者我）把失了关键时刻故事的电脑员离婚案这么链接起来。大事务所律师把电脑员案子接过去了，虽然，看起来这位家庭妇男没什么钱支付律师费巨款，但是他和ABC金融策划师的大房子六十万买下，房地产膨胀时期价格翻到八十五万，买时放下百分之20头款，（算吧，至少12万）那房子拥有大量“本金”。大事务所律师不难得出把律师费压在房子上的战略目标。因为房子在两人名下。
大事务所律师坚信，没有什么可出错的。
大事务所律师就这件案子工作了几百小时，给顾客的账单记载下他每一秒的活儿，连同上厕所的时候研究案子（这是大事务所的常规，斯蒂夫早年也在大事务所开头律师生涯，被明确教导，上厕所时手里拿顾客卷宗…..呵呵呵），在亚特兰大这样的二等城市，大事务所离婚律师小时费可达500美金（当然，实际活儿是200美金/小时的助理干的），大律师为每一个扯淡小玩意厮杀奋战，指点电脑员万不要和ABC金融策划在任何细节上妥协。突然，有一天，大事务所律师接到一封恐怖信件：他自己被电脑员解雇了！
电脑员回到了妻子身边。某种程度的。在被ABC金融策划踢出家之后，电脑员搬进了绝望主妇的那栋房子。于是我悄眼看到故事旁支线索：斯蒂夫和后来接手律师做成的案子，让绝望主妇从贪婪的前离婚律师8万争夺回一半钱，帮情人省出一截屋檐啊。而电脑员在经济危机这时候还得到一个全职活儿！幸运男生！（像中国哪个流行电视秀的名字？）
同时，ABC金融策划师被裁员了。更绝望的她啊携带着一大堆债务，祈求丈夫让她回归，她再也无法承受离婚之举了，快乐男生电脑员很难携带着罪恶感，跟绝望主妇和她三个孩子同居在她的小房子里，他十分怀念和ABC金融策划师共同拥有的大房子——仍然痛恨她！ABC金融策划师离婚的话，还应该拥有两孩子的抚养权以及费用，假如女方失去经济来源，孩子也踢到大街上让警察收敛？
静悄悄地，大家达成协议：撤销离婚案，搬回来同居，不是两方，是三方+五孩子：电脑员，绝望主妇情人，（前）ABC金融策划师（准妻子），共同居住在包括欠30，000翻新厨房账单的大房子里。
大事务所律师一得知自己被解雇了，立刻赶到法院，杀出万无一失的最后一招，他递上了律师抵押，针对电脑员小三口+五孩子的这栋大房子！
联邦抵押官表情震惊，而非愤怒，看着律师的抵押，眼中有着深深的悲哀——把镜头放慢，给一个特写。
“Oh！No！No！”
叙述者大事务所律师台词在加速：“母狗ABC金融因为无法偿还113，000美金的信用卡债务，于是去年做了二次房屋贷款，因为信用卡利息百分之19，房屋贷款利息就是再高也不过百分之9，ABC金融把二次贷款时从房屋拿回的本金将信用卡债务冲掉了。但是房价一路下跌，这栋建在山边的巨无霸房子，和周围重叠挤在一起几乎没有绿地的巨无霸一起大跌，从高峰时的850，000掉下一半，欠银行的两次贷款要比房价高！这栋房子根本没有任何现钱支付律师费的抵押！而眼下，这个临时三家，丈夫，妻子，情人及五孩子，三大人需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头上的临时屋顶！一个电脑员的工资无法支付两次贷款和8张嘴！上帝保佑保住别从房子里被踢出去！于是绝望主妇拜托电脑员出租了小房子！和ABC金融一起当家妇看一群孩子！绝望和金融在孩子游戏场地策划如何共同对付绝望的对冲基金来抢出租房子抢进账！啊！这是什么世界！还让离婚律师活吗！”
上面的台词有我这个静观者（墙壁默花——wall flower，或者a fly on the wall——墙上的苍蝇）的想像，但是基底部分绝对真实，一样过着日子的有心遥远的你，也许能从干巴的“本金/房屋贷款/信用卡/抵押”拉出一个个生动场景？
离婚大事务所在裁员，这位大律师的助理走人了，他刚从自己翻文件的狼狈中赶来。
没什么好打好挣的，两位律师当场了结交手的离婚案。于是三个离婚案里唯一得到离婚结果的是我卷入的普通话发型师和意大利通心粉。
当两个离婚对手律师像情侣一样在咖啡壶边喃喃低语，惺惺惜惺惺着周边大危机，“你也许试试做犯罪领域？”斯蒂夫那时进言，“这行不那么脏……”
雷！犯罪领域！在新世纪大萧条时期的美国也变了！
下个月下封信说——如果还有下个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