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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成先生(下)

发布: 2010-4-22 20:12 | 作者: 赵越胜



       八
       
       八二年六月,我要通过硕士论文答辩,先生应邀担任我的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那天先生早早就到了哲学所,在走廊里遇见先生,觉先生今天的样子有点特别。 后来才意识到先生特意着了装,显得格外整洁肃穆。我趋前问候先生,他很严肃地点了一下头,就进了现外室,答辩就在这里举行。答辩过程中先生问了我两个问题,记得有一个就是有关康德所论“无目的的目的性”。我回答得大致正确,其他先生也问了一些问题,所幸未出大错。随后我便出去等候。再进房间,见各位答辩 委员面带微笑,就放了心。杜任之先生宣布我的论文通过,我向各位先生鞠躬表示感谢。所里派车送先生回北大。见先生上车,想起七五年底在清河小营机械学校送先生上车的情景,不由百感交集。

      

       论文答辩结束不久,我便启程去武汉,为即将在庐山召开的全国现代西方哲学讨论会打前站,办自武汉至九江的船票。上山前在九江烟水亭旁的小酒馆与国平和苏国勋大哥喝酒,望窗外蒙蒙雨雾中兀立的点将台。相传赤壁之战前,周瑜曾在此演练水军。上庐山后,忙于会务,得暇与朋友们遍游庐山名胜,甚是快乐。一日, 与北陵、友渔、国平、苏大哥,步行二十余里去访三叠泉。返回时已是暮色四合,山风渐起。向晚的天空蓝水晶般纯净,几颗早到的晚星倚着绮云,平添几痕绚丽。 远山云雾缭绕,影影绰绰,几人正踏歌徐行。苏大哥突然指着远山说,那是五老峰,山下就是白鹿洞书院,明天我们会去参观。我心一动,想起南宋淳熙年间,朱子在此升坛开筵、门庭兴旺的情景,不免心往神追。接近庐林宾馆时,天已全黑,在黑黝黝的松林中行走竟看不清路,几人相呼着在林间小径上摸索。不经意间,眼前豁然一亮,庐林湖已飞临身旁。润玉般的湖水静卧秋夜,岚气幽幽,摩挲秋水。湖畔烟雾飘渺,修竹袅立,伴微风簌簌纤歌。凉夜已深,皎月破云,寒星数点,清辉 散落。几人似闯入画中,皆收足敛声,不敢搅扰这人间仙境。待回到宾馆,躺在床上,仍未从刚才的梦境中回过神来。又想起一早起来要登五老峰,游白鹿洞,不免辗转反侧,很久未能入眠。
      
       读史知道始建于南唐升元年间的白鹿国学是中国最早的书院。书院者,读书、答辩、慎思、精进之处也。选一方山水清幽之地,奉一套求真悟道之理,聚一群心向大义之人,延几位德高饱学之师。行如朱子在《白鹿洞书院学规》中所言,“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非徒欲其 务记览,为辞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南宋淳熙六年,朱子任南康太守,踏勘书院旧址,以为“观其四面山水,清邃环合,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真群居 讲学,遁踪著书之所”。便主持修复,招收门生,登坛讲学,白鹿洞遂成理学圣地。我读中哲史,对朱子一直有好感,觉他论道明通,平易晓畅,绝非道学面孔。不过读先生论戴东原的著作,却见他力斥理学,极赞戴震所言“人死于法犹有怜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其实先生扬戴抑朱也有其不得已处,对朱子亦有回护。先生 认戴震所反对的宋明理学“基本上是指清代的统治阶级所了解的程朱哲学”,又痛诋清际文字狱之残酷,这其中的宛转,倒要向先生好好讨教。今天在白鹿洞拜朱 子,要想好回去如何向先生“交代”。
      
       书院的大门并不煊赫,上有李梦阳题匾。据说古时门外大道边曾立有石刻“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我们的先人倒是重知识轻地位的,而今却尽入渔樵闲话了。 进门便有清凉之气扑面,寻清风起处,是自后山奔流而下的一道清溪,溪边巨木参天,阴翳匝地。溪中有巨石数块,其上有朱子手书“枕流”二字。向左拐,进一庑廊,皆石刻,中有朱子手泽,和李梦阳五言绝句。诗境清幽篤静。进朱子祠,向朱子顶礼。随后转入白鹿洞,有后人凿石鹿,殊粗糙。四面游逛,随意观览各处楹 联,大多陈词滥调,忽见明人周相所撰一联,“二李读书看白鹿,书中得几分,白鹿中得几分;三贤讲道对青山,道外无一事,青山外无一事”。觉得有趣,多看了几遍,暗记住了。进文会堂,见朱子手书“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峰泉交映,智仁独得之天”。想到底是朱子,出手就是不凡。出堂下阶,沿明溪缓行,听水声 潺潺,似鸣素琴,真可一洗尘心。不知朱子名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否得自于此。跨过几块卵石,便站到“枕流”石上,想既为“枕流”,便当曲肱而卧,于是便横卧石上,仰望白云苍狗。
      
       古希腊,柏拉图建立了雅典学园,亚里士多德建立了吕克昂学园。正是在这些学园中,希腊哲学蓬勃生长。这学园大抵便是我们古时的书院了。有趣的是,希腊哲人讲学论道也要寻个清幽怡人之处,在《斐德若》篇中,柏拉图记下了苏格拉底与斐德若的谈话“在梧桐树的浓荫下,四肢舒展,躺在青草地上,夏日的凉风轻拂,把脚放入清泉,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用芳香的青草作枕,斐德若,来吧,我就躺在这儿,你来读你的文章吧,在这仲夏的温暖中”。再看朱子对白鹿洞的喜爱,中外大哲所思所感冥冥契合,在精神的至高处,何来畛域!
      
       书院、学园中研习之道的优越处是讲辩结合,有讲有问,有答有辩,文意互发,疑义相析,攻防之中,道理渐明。因为只有自由辩论最能激发思维的活力。想自八一年西安会议,结识嘉映、正琳,相约每月一次的黑山沪讨论会,一年多来确觉思路大开,学力渐长。此次庐山聚会,他们未到,让我惋惜不已。见嘉映业师熊伟 先生兴致勃勃地游览白鹿洞书院,心中忽发奇想,若辅成先生亦在此地升坛讲课,该多么有趣。那时我辈友朋、学子机锋相夺,义理相搏,如君子之射,“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个向往存我心中多年。八九年与正琳、嘉映、友渔、国平、阿坚、苏炜诸君筹划《精神》杂志,特设“学园”栏目,想收各家争辩于 其中。不料虎貔之师直入京城,狼烟起处,精神遁走。九二年与力川去梵蒂冈博物馆,却见到这理想坚不可摧地存于拉斐尔的《雅典学园》中。大师随心所欲地把他尊崇的哲人,不分门派,不论年代,一网打尽在他的巨作中。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联袂而下,宽袍飘飘,如天神下奥林庇斯山。再看学园中群贤尽至:放浪形骸的第 欧根尼,思考流变的赫拉克利特,定“在”为“一”的巴门尼德,万“有”归“数”的毕达哥拉斯,色诺芬、普罗提诺、伊壁鸠鲁……,最后大师自己也厕身其中, 聆听论辩。在拉斐尔心目中,人类的精神生活尽在雅典学园中了。学园、书院,思想者的家园。
      
       下山回京,庐山带给我的激动尚未平静,急冲冲去看先生,要给他讲的故事正多。自八O年起,先生开始主持新成立的北大哲学系伦理学教研室。先生毕生致力 于伦理学,但在几十年谀桀颂纣大合唱中,有谁听良心细弱的呼声。现在伦理学能登堂入室,先生很高兴,也极关心国内学界的各种动向,我向他介绍了会议的情 况,记得还带了几份会议论文、简报给他。在和他聊起白鹿洞书院时,我说先生虽不喜欢程朱,但白鹿洞书院实在是个好地方。先生马上严肃起来,说朱熹是真儒,儒家的好东西,朱熹挖掘光大了许多。南宋时外敌威胁,讲儒学的人都能体会得到。讲理学也是讲心灵的力量。王守仁的心学是继承这点的。我说戴东原批理学,先生是赞成的。先生大笑起来,说你说的是我那本论戴震的小书吧。他的思想我确实很喜欢。我在清华读书时,就听说王国维可惜戴的哲学思想不受重视。其实那时我就很注意他。这本小书是我五六年写的,那时候让我们学艾思奇的哲学,分唯心、唯物两条阵线。戴东原的哲学是朴素唯物论,所以就写了他。那种书容易写。先生又说,戴东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永远替老百姓说话,其实我在书里还是发了一点牢骚的。我说清代文字狱之残酷史无前例,想的就是共产党得天下后,各种批判就没停过。满人入关后对汉人中的读书人很警惕,像吕留良,死了还要掘墓剖棺,后人、学生都不放过。过后再细读先生的书,果然能见出先生运笔立论处处用心良 苦。先生说:“戴震生当文字狱最厉害的时期,他反抗现实的文字是表现得很曲折宛转的。虽然如此,但我们一读其文章,立刻就可以感到他对当时统治者有极沉痛 的愤慨,比如他说‘在位者行暴虐而竞强用力,则民巧为避而回遹矣。在位者肆其贪,不异寇取,则民愁苦而动摇不定矣。乱之本,鲜不成于上,然后民受转移于下,莫之或觉也’”。先生以为,这是戴震思想的中心,归乱源于统治者,而人民是受害者,这表明了戴震的人民立场,其实这是先生观察社会、评判是非的一贯角 度。在平民与权势、卵与石之间,先生总是站在平民一边,站在卵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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