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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成先生(下)

发布: 2010-4-22 20:12 | 作者: 赵越胜



        八九年春天,北岛发起签名信活动,文化界一些有影响力的人联名上书当局,提出极温和的要求,希望推动中国改善人 权和民主化进程。随后又有王淦昌等科学 界人士也联名向当局建言。三月中,苏炜来找我,说社科院的知识分子也应该有所表示,以表明改善人 权、推动中国民主化进程是整个知识界的共识。我本不是关心 政治之人,对现有体制的自我改良也不抱多少希望。但苏炜是好朋友,既来找我,总有他的道理。看他拳拳爱国之心溢于言表,也不忍心扫他的兴,便答应他,请他 起草文本,我参加签名就是了。苏炜联络了戴 晴女士,和社科院不少专家学者。后来参与其事的阿坚告我已有四十余人同意签名。事情进展顺利,大家颇受鼓舞。一 天晚上,友渔神情焦虑地跑来,说他把起草好的签名信文本搞丢了。上面有戴 晴女士、苏炜、阿坚和他的签名。友渔着急又懊恼,说若有人拣到这文本,他愿意拿出 他在国外学习期间全部的外汇积蓄来赎回。我笑他就这水平还想搞地下工作。友渔答道:我们搞的是正大光明的工作,所以才会丢。一付大义凛然的样子。
      
       几天后去北大先生处谈及签名信的事。当时我也犹豫是否请先生具名。我不愿意给先生添麻烦。虽说建言当局本是公民的权利,但说到底中国只有顺民没有公 民。你想依照公民的规则行动,当局一定认你要犯上作乱。依照亚里士多德对人的定义,中国人是否完整意义上的人,还大可讨论。先生看到签名信的文本,斩钉截 铁地说:“我一定要签名”,说罢便找出笔,在打印好的签名信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想先生这样做恰是为了实践他一贯的行为准则。先生读亚里士多德便遵 亚氏的主张“我们探讨德行是什么,不是为了求知识,而是要求成为善人,否则探讨的努力就全无意义”。在希腊哲人那里,政治权利来自公民个人内心的正义要求。依照班达的经典论述,真正的智者不会从统治者的角度讨论政治。他们所支持和维护的真理与正义的标准,常常是在现世被视为无效、无益、无利可图的。在班 达所举以为例的人物中,苏格拉底、斯宾诺莎、伏尔泰、勒南都堪称智者。萨义德的定义更简洁明快,智者就是那些不被政府和权势集团收编的人,他们言说那些常 常被遗忘和抛弃的命题。不过在先生这一代人中,凡器识高越者鲜有不受儒家士道熏陶的。正如黄山谷所说“士生于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 不俗之状,余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
      
       四月十五日,我去人民大学红五楼,看望治平、莽平小两口。他们在楼道里用小煤气炉给我做饭吃,正聊得高兴,突然听到一片喧哗,原来学生们知道了胡耀邦逝世的消息。不一会儿,我和治平出门看,已见有大标语从楼上垂下,都是悼念胡耀邦,要求推进改革的内容。治平极沉稳的一个人,却也有点激动地说“恐怕要出事”。与治平分手回到家中,便埋头刚开始动笔的《论玛丽亚?卡拉斯》,对学潮渐起竟无知觉,直到四?二七大游行,才觉治平的担心要应验了。心里希望学生们见好就收,因为我知道当局为了保持权 力,什么事都能干,担心又会有无辜的人牺牲。在形势跌宕起伏时,与先生通过几次话,他当时真是“心焦如焚”。先生讲述 他在校园里碰到刚从天 安门广场看望绝食学生回来的季羡林先生。季先生情绪激烈,说李鹏政府这样对待学生是无天理。先生与季先生是邻居,学潮期间,两人常见面交换看法,都担心事态发展会不可收拾。待到六   四枪响,先生的担忧变成愤怒和绝望。
      
       “六   四”之后再见先生时已近月末。天气闷热,而国中却是一片肃杀之气。电视中除了播放通缉令就是歌颂杀害无辜平民的“丰功伟绩”,令人窒息。先生情绪极坏,见面就谈段祺瑞,说北洋政府闹了“三一八”惨案,死了学生,段本人并不知情,后来在“三一八”死难者公祭大会上,段本人长跪不起,给死难者磕头谢 罪,并终身茹素。先生感慨道,那是北洋政府啊。谈及往后的日子,先生第一次问我为什么不出国。他知道我可以到国外去,便劝我先出去一段看看,反正国内呆着 也做不了事情。听先生谈论“六  四”这惊天事变,觉先生讲了许多精彩的话,便习惯性地记起了笔记,像往日听先生讲课。回家后看纪录,突然心里有个念头,何不 做一些现场访谈,把“六  四”后社会各阶层对该事件的看法如实记载下来,算是给将来留一份资料。当时还未听说过有“口述历史”这回事,但自己是实实在在干了 一回“口述历史”。我找的访谈对象上至政府高官,下至贩夫走卒,政治上左、中、右都有,应该算是当时社会各阶层如何看待“六  四事件”的一份完整资料。
      
       先生在访谈中说:“六  四之后,我讲了四个少见:一届政府昏庸无能到这个程度,少见;一代学子忘我献身到这个程度,少见;一个政党专横残忍到这程度,少见;一种制度误国误民到这个程度,少见”。
      
       “四十年了,中国读书人吃尽苦头,前三十年是唾面自干,自我羞辱。后十年开始想作出点人样子来,给斯文挣回面子。现在是官逼民反。我活不了几年了,再不能任人家拎着脖子耍来耍去了”。
      
       “我读了一辈子康德的伦理学,精义是什么?是‘批判精神’,其实批判精神只是康德哲学的工具,康的哲学的中心是‘人是目的’。评判一个国家、政府好不 好,就要看它是否把人当作目的。凡讲基本人权,讲人性的政府,即使有点错误,也可以挽救,而凡是无视人权,挑动人的仇恨,残害人的精神活动的政府,即使它做了一两件留名历史的大事,也仍然是坏政府”。
      
       “我读书做学问几十年来,心中常存一点疑问:为什么共 产党建国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批判人道主义。文革结束后,邓小平又搞‘清除精神污染、反自由 化’,其中心议题还是反人道主义。六二年,学术界批人道主义,我还出来说话。我说,人道主义是反神道的,有进步意义。 一个政府讲人道主义,可以提高它的国际地位。而且,人道主义同中国传统也不矛盾。孔夫子一部《论语》,其中仅‘仁’一字而已。现在想想,真是太天真了。共 产党政权的实质是政教合一,其中心意识是神道,而神道离兽道又仅一步之遥。学运前,我正读《布鲁诺传》,学运后似乎更解其中深意。宗教裁判所就是由神道转 入兽道的样板。共产党正是一个大的宗教裁判所。它的意识形态中有自己的圣经,有最高解释权,有异端裁判,只是共产党的圣经和教会不一样。教会只有一部圣 经,共产党的圣经却总是和最高统治者的名字联在一起。”
      
       “六  四之后,我读报上的文章,实在想不出个词来形容它们。那天听一个孩子说他的小朋友,‘你不讲理’。我觉得共产  党的理论可以用‘不讲理’三个字尽括”。
      
       “四十年前,共  产党掌权,当时我在武大任教。看到老百姓‘簞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热情,心想中国可能得救了。五十年代洗脑,诚心诚意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把自己多年的学术成果骂得一钱不值。文革十年住‘牛棚’,反而心平气和,开始想共  产党是不是也会犯错误,改革十年可谓大梦初醒,觉四十年前我并无 大错,是共  产党错了。想想这些,真有一种解放的感觉”。
      
       “戒严令颁布后,青龙桥一带农民带头堵军车。这些工人、农民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只因为觉得事情不公就以肉身阻挡坦克。那么多普通百姓给军人做工作,讲道理明白浅显又意味深长,比我们学校哲学系的教员要强得多”。
      
       “我想多活几年,看到给这次学运平反。我希望平反和惩罚同时进行。不能让那些帮凶心安理得地继续混日子。我很欣赏以色列人不屈不挠搜捕纳粹战犯的精 神。只有让当罚的受罚才有正义。这是一条公理,但大家多不注意,以为宽恕才是人道。其实宽恕和指认罪行并不矛盾。宽恕的前提是犯罪者已经用良心的刑罚代替 了肉体的刑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历史是最后的仲裁者”。
      
       二十年过去,如今翻看这些当年记下的文字,先生谈话的音貌宛若眼前。那样一位忠厚长者,为胸中正气所激,发此金石之鸣,恰如韩昌黎所言“金石之无声, 或击之鸣。人之于音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为声音,其皆有弗平者乎!”访谈之后,先生痛定思痛,撰文《怕火炼必非真 金》。先生以英伟刚毅之气,厉声问道:“到底有没有真正人民的宪法?是否有的宪法确实是人民自己定的?或者只是一党一派假借人民的名义所定的?如果说,你 们的话是真的,我们党才是代表人民的,我党领导下定的宪法真是代表人民的’——但你在人民想起来反对的时候,为什么不敢诉诸全民投票来摊牌,却往往诉诸 暴力来镇压?中外都有一句同样俗话:真金不怕火炼。这句话的反面便是,怕火炼必非真金”。先生最后悲叹道“人民!人民!天下不知有多少罪恶,是假借你的名 字以行!”
      
       随着江 泽民当了新一代党魁,“反和平演变”成为国朝主旋律。一时国内文革气味甚浓。我心烦,有了避秦的想法,决定出国呆一阵儿,图个耳根清净。把决定告诉先生,先生沉默片刻,说好。十一月开始打点行装,启程前去与先生告别。先生说一定要去机场送我。又说本该吃顿饭,把酒送别的,但心情不好,谁知此一别是否永别。我不要先生说不吉利的话,告先生我去去就回,请先生善自珍重。先生只是摇头不语。启程那天,天酷寒,先生仍赶到机场,对我不多叮嘱,只说出去好好看看,多想想,能读书千万别放弃。临登机前与先生拥别,先生紧握我手,双目紧闭,我觉出先生心中不舍。我在,至少还有个人可以常聊聊天。小子一去,怕先 生心中寂寞更深。但知先生善涵养浩气,过了这个时候当会波澜自阔。谁知真世事难料,与先生一别,再见竟是近六年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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