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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成先生(下)

发布: 2010-4-22 20:12 | 作者: 赵越胜



        话头一撂,我便把在白鹿洞记下的那副对子念给先生听,想请先生参详。先生说,朱熹讲道心人心两不分,天地人心两不分,陆九渊讲“道外无事,事外无 道”。到王阳明哪里,更是心物一体。这副对子是明人所撰,看来是心学之徒。不过里面已经有些禅的味道。王阳明的心学本来就得益于佛学,我看这上联是说悟道 不只在读书,青山白鹿都有道心。下联是说心中之道 与身外青山本为一事。朱熹有个重要的思想,理在物与在身是一回事,这就是理一分殊,格物致知的最高境界就是达于至理。这副对子写得不错,我觉先生解的也 好,便记了下来。先生自嘲说今生未去过白鹿洞书院,枉为读书人,又提起王阳明曾亲往白鹿洞格物致知。问现在可有王阳明的遗迹,我答似未见,只是书院大门上的匾额是李梦阳所题,他和王阳明是同时代的人。先生便说,明前七子是要搞“文艺复兴”的,文必秦汉,诗宗盛唐,一时左右文坛。我把记下的李梦阳的五言绝句呈先生看,诗云:“登山眺四极,一坐日每夕。行看夜来径,苔上有鹿迹”。先生看了片刻,便起身走到书架旁,翻检出一叠复印材料,说歌德有首诗和这意境有点 相似。随即便翻到一页递给我,是《游行者之夜歌》,宗白华先生译的:
      
         一切山峰上
         是寂静
         一切树杪中
         感不到
         些微的风
         森林中众鸟无音
         等着罢你不久
         也将得着安宁
      
       这诗我曾读过梁宗岱先生的译文,他译作《流浪者之夜歌》,两公译文各有其妙。梁先生在诗后加有一注:“一八三一年八月二十六日,歌德快八十二岁了,距 他逝世日期仅数月,他一鼓作气直登伊门脑旧游处,重见他三十八年前写下的诗句,不禁潸然泪下,反复沉吟道:‘等着吧,俄顷你也要安静’”。经先生提醒,再对读两诗,发现果有意境相通之处:皆是独登峰巅,寂静寥落,鸟声无闻,鹿影不现。惟歌德诗苍凉沉郁,梦阳诗空灵清缈,物色仿佛,而心境相异。
      
       看先生授我的这叠复印件,是一部叫《歌德之认识》的书,它是先生在民国二十一年所编。翻看目录,作者、译者皆为一时之选。有冰心女士的诗,宗白华先生 的《歌德之人生启示》,贺麟先生的《歌德处国难时之态度》,辅成先生的《歌德对于哲学的见解》,唐君毅先生的《孔子与歌德》……顿觉眼前云蒸霞蔚。看先生撰写的前言说“今年国难期中,临歌德逝世百年纪念日到来,国人们对此纪念是如何地热闹,证明我国人在物质困苦里还没有失却对精神价值的欣慕”。我真不敢相 信这部书竟完成于外敌入侵,国脉危急之时,这要何等的毅力和定力。我问先生,战乱之中您还想起要编这样一部书,而且能印出发行?先生正色答道,好不容易 啊!当时巴金在上海问了多家书店,都不肯印,是宗白华先生送到南京朋友处才得印行。那会儿人心惶惶,谁会在意歌德,我们几个青年人却觉得越在危机时才越要向歌德致敬。那时知道日本人也纪念歌德,我们便想表现一下中国人的能力。我给文化界的朋友、师长写信,几乎所有人都回信支持,好热烈。先生用四川话讲出 “好热烈”时,刚才低回的感叹顿成昂扬的自豪。看先生皓首低垂,热切地翻书的样子,我暗问自己,可曾有先生这种对精神价值坚韧不倦的“欣慕”。
      
       在庐山时就想向先生请教书院和读哲学的关系,我拿白鹿洞书院和宋明理学说事儿,和先生开玩笑说,大学的哲学系应该统统取消,改成书院、学园。想读哲学的人去投奔各处书院,各位先生自筑杏坛,哲学自会精进,再有个诸子百家时代也未可知。先生笑答,国家不给书院出来的学生发文凭,他们靠什么吃饭?柏拉图办 雅典学园时,伊苏克拉底就嘲笑他教出一群只会抽象推理的呆子,是只知爱智慧却不懂实行的空论家。他自己办学校收费很贵,却保证学生能学到实用本领,将来好 混世界。柏拉图绝看不起他的一套,骂他唯利是图,说他教的修辞、辩术那一套不过雕虫小技。我回先生说,朱子倒和柏拉图相通,“非徒务记览,以钓声名,取利 禄而已”,是白鹿洞学规。朱子要他的学生以讲明义理为求学目的。先生说其实务实入世与求纯知的界限并不绝对,柏拉图的学园也要教人作政治家,教人治国之 道,还要作“哲学王”呢!顾贞观、高攀龙立东林书院,除了孔孟曾颜之外就是遵崇白鹿洞学规。他们本来就是要继承朱子学脉的,对王阳明都有不满,以为他的心 学走偏了。从学理上讲,他们的志向就是保持儒学正统。东林党的主要人物,像杨涟、左光斗、黄尊素,都是信理学的大儒,一旦入世,就把自己的儒家信念、道德 操守带到行动中。和魏忠贤斗,是性命相拼啊。杨涟被锦衣卫折磨得体无完肤,最后是铁钉贯脑而死。左光斗被拷打得几无完形,也不低头。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 模。
      
       先生说,这些理学信徒们平日谈经论道,似与平民百姓无甚关系,想不到他们一旦挺身抗恶,百姓竟以死相助。苏州数万市民上街,对抗来抓捕东林党人的锦衣卫,真是正气鼓荡。孔子讲“礼失求诸野”,我看这就是了。后人修五人墓,张溥作《五人墓碑记》,就是把中华民族的真精神留下来。我看这也就是儒家的真精神 啊。文革中“破四旧”把五人墓砸烂了,那是断自己民族的血脉啊。先生讲至此,摇头痛惜,眼中似有泪光。我竟一时没有追上先生的思路。以前胡乱读史,对魏阉暴虐,厂卫横行的史实不过一带而过,并未深思。苏州市民义愤群集、痛殴厂卫,而后又有周文元等五义士“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 变”,对此我当然是极为崇仰,但从未以先生所谈之真儒精神来思考。张溥曾问:“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 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先生竟以为这就是“礼失求诸野”的明证。先生心中的礼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之真儒之礼,是 由“守死善道”而出的一套行为规则。以此观之,苏州市民皆守礼之民,苏州之地为礼义之邦。而文革之中,砸五人拱墓,辱先烈遗骨,当此时,华夏已为鬼域,子 民皆成暴徒,此中华命脉危殆之象。
      
       听先生情绪激昂地大谈东林党,我从白鹿洞带回的道外青山的闲逸,一下子被淹没了。我突然意识到白鹿洞书院绝非仅是鸣泉素琴、朗月清风的世外桃源,先人讲纯思至理,也包含着坐言起行。华夏儒生并非皆是追名逐利、献媚邀宠之徒,舍生取义本是题中之义。讲道也意味着护道、殉道。不参透两方,谈何了解儒学。自己的感觉太过轻浮,还要沉下心来,重读古典,深入思考才是正途。向先生谈了我的感想,先生教我说,中国哲学中,理学的情况比较复杂,入清之后,批它的人很 多,有一个原因是清朝大捧理学,又兴文字狱,让一些读书人心怀不满,借批理学来发泄。所以读朱熹要读点明史,特别是晚明史。晚明多次禁书院,但禁不住,这 里就有朱子思想的力量在。先生叫我先读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朱长祚的《玉镜新谭》。说如果再有时间,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是要细读的。黄宗羲是东林子弟,他父亲黄尊素的死让他思考了许多问题,多有真知灼见。和先生分手时,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毛泽东活着的时候,谈明史是很危险的”。待后来读书稍多,才明白为何谈朱元璋和海瑞的吴晗,谈李三才的邓拓,不管如何献媚邀宠,终是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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