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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成先生(下)

发布: 2010-4-22 20:12 | 作者: 赵越胜



        我当然同意先生的看法,但比先生更了解此刻的国平和天予。人难免有一“执”,事关自身名誉时,便愈发“执”得厉害。天予、国平当然都是尊敬先生的,但年轻时结下的怨真不容易化解。人很难改变年轻时认定的事实。在先生看来,俩人仍旧都是他所喜爱的学生,老师说话总会起作用。在我看来两人皆囿于自身所执之 事,以为原则所在不能退让。先生为此事几次催我有所动作,我想先生太高估了我的能力。我知道先生曾请国平到家中,表示由他亲自作东,请天予、国平吃饭恳 谈。先生幻想能把盏尽欢,前嫌冰释。尽管学生们仍敬重他老人家,但要他们尊师嘱行事已不可能,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国平当时表态说只要天予撤诉,他愿 作东请客与先生一聚,答谢先生的关心。先生也与天予谈过,天予说只要国平道歉,他也有息讼的意愿。但难就难在“只要”两字上。这是一死结,解执惟一方退 让,而这一步实在难退,因为两人都有道理可说。天予是科学家,国平是诗人哲学家,看问题的方法、角度都不同,这样两造又如何调解?先生爱他的学生,以为必须呵护两人,谁也不该受委屈。我爱我的朋友,但知道男人间的事,该杀该打只能由他们去。这点难向先生言明,只好敷衍先生的嘱托。我对先生说,您就自当哥儿俩打架,家长两不相帮。让他们打个头破血流自有停手的时候。先生刚直纯正之人,总也搞不明白我在扯什么淡。最终先生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问题终在法庭解决。判决国平胜诉之后,我与先生再次通话,先生只是重复说不应该,不应该啊,都是受害者。在先生心中总觉自己是有孩子受了委屈的家长,但先生不知,天 下哪有听家长的孩子。
      
       O六年底,去国十七年后,我终回故土。孤舟一系,当然首先要去看先生。十二月二十六日,飞机落地正是中午,怕打搅先生午睡,便先到正琳家吃饭。与正琳八九年别过再未相见,此刻重逢,今夕何夕?兴奋难以言表。付大姐的牛肉粉真是天下第一。在正琳那里呆到三点钟,便去看先生。与先生自九五年巴黎分手,已逾 十年,而告别朗润园十公寓已十七年了。楼前老白杨树仍在,而木叶尽脱,几株干枯的植物在寒风中萧瑟。走进楼道,见玄关更加破旧,似乎这这些年来没人维修 过,楼梯已有数处剥落。寒风从楼门破损处吹进,寒意袭人。想昔日同学少年,谁个不宝马香车,华屋美舍,更见先生此处的清冷落寞。敲门,邦洛大姐开门,引我们进屋,先生已坐起等候。原本嘱邦洛不要早早惊动先生,但先生毕竟知道了,中午竟未午睡,一直坐在那里等候。先生的房间仍是老样子,那张老书桌忠实地陪伴先生阅尽岁月沧桑。屋子里多摆了一张躺椅,愈显得局促。记得一位波斯国王曾往潘布罗克小屋拜会曾两任英国首相的约翰?罗素,罗素先生为房子的狭小向国王道 歉,国王说:“屋子确实不大,却住着一位大人物”。先生能在这方寸之地亲炙中外先哲,又有何小可言?书房门上挂着先生手泽,为文天祥在元兵狱中所作: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先生在旁注道:为国尽忠,乃义之尽也
          为民族尽孝,乃仁之至也
      
       南墙原来放置康德全集的小书架搬走了,挂上了先生手书条幅“殷鉴不远,多行不义必自毙”,注明“二OO一年六月四日”。知先生心中仍牵挂着十七年前少年学子的喋血。那些曾经鲜活亮丽的青春之魂始终活跃在先生的记忆里。这悲哀如此深重,在已近百岁的先生身上,几是世纪之哀。与此相比,我更惊异于那些衣马轻肥的学界新贵,他们那样轻浮不屑地对这些模糊的血肉扮着鬼脸,尽管我亲见他们也曾在死者生前的行列中举起过拳头。敬问先生起居,先生频频点头,说好, 好,只是老了。先生确实老了,临近九十六的人了,能说不老吗?先生走路要人搀扶,或靠支架扶持行走。但先生的活力和精神又好得让人吃惊,尤其是谈吐问答之 敏捷,头脑记事之清楚,几乎是一奇迹。我们也知道有近百岁的老人生命虽在,但灵魂已走。而先生,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言:“只有能拿走我灵魂的人才能带走我 的生命”。向先生呈上在香港出版的宾雁纪念文集,先生拿过左右端详,说书印得漂亮。又急忙让我读他前几个月在唐君毅先生纪念会上的发言。先生在这文稿的一 句话下面重重画了道红线:“唐先生对人类,爱其生,悲其苦,一生依靠一只手,一支笔表达他的善意”。我想这正是先生夫子自道。先生曾在《论人和人的解放》 一书后记中写道:“我佩服古往今来站在人民一边,捍卫人民的权利与人格的有良心的志士们的气节与灵魂。我手中只有半支白粉笔和一支破笔,但还想用它来响应 这些古今中外贤哲们的智慧和勇敢”。正想着,突然耳边听不见了先生的声音,原来老人家已经聚精会神地读起了宾雁纪念文集,不再理会我们的闲谈。北国的冬日,天真短,只觉片刻,天竟黑了。打开灯,柔和的灯光洒在先生的白发上,先生捧着那部厚厚的书,凑近眼睛,读着,读着……。我们不再说话,静谧飘来,带我回到七五年的冬日,我初登先生门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间小屋。
      
       三十多年,走近先生身旁,受先生教诲,体会先生的伟大人格,渐渐明白,希腊先哲所区分的“静观的人生”与“活动的人生”在先生身上是浑然一体的。先生用超越的纯思贡献学术,又以入世的关注体察民生。平日慎言笃行,却不忘读书人“处士横议”的本份。邦有道,先生闻鸡起舞,邦无道,先生鹤衣散影。内心守死 善道,终不忘循善取义。见先生手录佛陀临终语置于案前,“诸有为法,悉皆无常,精励行道,慎勿放逸”,知先生是勘破红尘后仍素怀持守。想先生这一代读书人 运气真差。古来“士可杀而不可辱”,而国朝治士,前是先辱后杀,后是辱而不杀,再后,直教读书人自取其辱,乃至不觉其辱,甚而以辱为荣,反辱同侪,竞相作 辱人者的同道。清流尽扫,士林心死,其哀何之?先生知其辱而保其尊,守其弱而砺其志。信大道如砥,虽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希望人类终有一股正气来让人类能安静生活下去,可能这也只是希望,但比较合理一点,也许是可能的。狂风暴雨之后, 将有晴朗的一天,这大约是气象学上的规律。我们过去已经等候久了,可能还要等候。今年我给朋友的贺年片上都写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话,看来天总归是要明的”。钱钟书先生曾拈出刘孝标《辩命篇》一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来解山谷诗。先生引此语,亦恰是此意。九一年时, 先生曾作文总结好友许思园先生的一生,先生说:“他在特有的孤恃外,更有他特有的天真,使人觉得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一些在天空下独往独来的人,令孤独的人不 觉得孤独。他好似月夜里一颗孤星,并不被睡着的人看见,但却为那些整夜不能入睡的人,忽然从床上透过明窗发现——它的光是何等清明。它的面目是何等安详而 令人遐想!人为什么非在烈日阳光下,鸟语花香中生存,否则,便不算生活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天空中、寂静地蹒跚而行,就不算是一种良好生活呢?”我以为这 段话再恰当不过地描述了先生的一生所求。
      
       O九年一月一日,给先生打电话恭贺新禧。先生那天谈兴极浓,说话滔滔不绝。谈到国内形势,先生说,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大人物只关心自己的小事情,而小人 物的大事情却没人管。先生怕我不明白,特地解释说,大人物的小事情就是升官、出国、捞钱,安置子女。大人物做起这些小事情来卑鄙得很。小人物的大事情是生老病死,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住不起房,社会没有公义啊。先生又说,大人物可要注意了,小人物的大事情办不好,大人物的小事情也会出麻烦。一个社会没有正 义,必定要出问题,人类几千年历史就是这样走下来的。听先生这番话,我几无言。昔庄周大小之辩,辩在孰优孰劣,而今先生大小之辩,辩在黎民苍生啊!先生又讲起国内学术腐败问题,说已成痼疾,从前为士林不耻之事,而今竟成通则。士无廉耻,国无希望啊!人在海外,对国内学术界的糗事常有所闻。年前回国,朋友们相聚也谈及此事。我却不甚吃惊,本来自红朝得鹿,谀桀颂纣皆是文章,而今革命怒吼为市声喧嚣所代,焚琴煮鹤亦成雅玩,此事本一体两面,不足为奇。伤心惟是中华三千年衣冠文物,旷绝幽奇之事渺不可寻。先生纯然一读书人,痛心疾首也是当然。我们无能挽狂澜于既倒,只能寄希望于中华文化生命坚韧顽强,破土重生。
      
       先生耳朵有些聋,说话怕我听不清,便声高起来,话筒中竟觉得有些震耳。先生最后感叹说,过年我就98岁了,还想去法国看你们啊,就是不知航空公司肯不肯卖票给我这个“98病叟”啊。说到“病叟”两字,先生有点自嘲地大笑起来。在先生的朗声大笑中,我却不由泪水涌出。怕先生察觉,匆匆挂断电话。
      
       呆呆坐着,许久,许久……。天渐渐暗了,几点细雪飘落,愔愔地洒在青竹赭瓦上。先生言犹在耳,透骨的悲凉弥漫开来。寂静中,仿佛见到先生,在清河小营 哲学班的教室里。先生刚擦完黑板,回身转向我们,飞舞的粉尘在阳光的裹挟下变得金灿灿的,罩在先生身上,先生的身影模糊了,像峨嵋金顶上隐现的佛光。而耳边的天音却有着川腔:“巴门尼德说‘存在是一’”。
      
       后记
      
       今年元月二十八日先生起床穿衣时不慎跌倒。夜间便觉背痛,送医院检查,未见骨折,返回家中。二月四日,腰部见有小块红肿,又去医院查。医生仍说无大 碍。那几日常与邦洛大姐通话,手边自一月份动手写的《辅成先生》已完成四章。想全文完再呈先生审阅。本来写先生就感绠短汲深,未成全璧的东西更不愿给先生 看。还有一层私意在,盼先生能平安养好跌伤,成其百岁之寿,这样总能看到我的全文。但雪说,还是尽早把成文的东西呈先生寓目吧,让他知道你在写他。问邦洛大姐先生可有精力读文?大姐说先生每日仍能读两个多小时报刊文章。于是传文过去,大姐打印出来送先生过目了。先生一气读完,只说了一句:“写写也好,让别人也看看”。此是何意?先生知我往来素不过两三子,这“别人”是谁?莫不是先生想让我将此文公之于众?
      
       二月十八日,再打电话,邦洛说先生正在电话旁边,今日精神不错,可以说几句话。等了片刻,话筒中传来先生的声音,大不似往日的洪亮,有些气促声微。只说身体不太好,又问我几时回来。我即告先生今年暑期放假即归探望先生,请他千万珍摄,耐心治疗,等我回来。先生说声好,便再无声音。这是和先生最后的接谈。放下电话,便告雪定下八月一日返京机票。
      
       二月底,胡 平自美来电,说听到先生病重的消息,心里很着急,问我可有新消息。我告他前几日还与先生说话,胡 平似稍放心,嘱我有消息尽快告他。并说已请嘉映代他去看望先生。三月八日,胡绩伟先生亲往朗润园看望先生,告之自己大病终愈的经验。先生闻后甚受鼓舞。三月十一日,嘉映往朗润园看望先生,回来后电话告我先生精神尚可,坐谈近两个小时,先生还忆及九五年在巴黎的日子。我听后稍安心,三月二十八日,家兄自美回国,与家姐共往探视先生。因我与家兄长相相 像,先生竟以为是我归国,惊问“你几时回来的”。家兄竟一时未敢道明真相,许久后才说我不是越胜,是越胜的哥哥。先生即送家兄文稿一册,并坚持要签上名 字。但四月一日,病情急转之下,送北医三院诊治,不料一月中竟四次转院,进进出出,元气大伤。期间因插胃管引起胃出血,又加肺部感染,一度入住重症监护抢 救室。五月二十二日,是嘉映父亲的追思之日,家姐前往途中接邦洛大姐电话,告今晨因医生反复“洗胃”,造成先生血压陡降,然后上一系列抢救措施。先生始终 神智清醒,平静注视医生们的忙乱。在医生最后挪动头部时,突然闭目辞世。先生平静而绝然地走了,始终保持着哲人的尊严。
      
       五月二十六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先生生平介绍中说“一九八七年因故办理退休”,此话甚蹊跷。何谓“因故”?因何故?语焉不详。或许那些秘密档案终有 大白天下的一日吧。北大校方无一人出席告别仪式。先生服务北大近六十年,育人无数,而校方竟吝于表达些微的谢意。蔡先生的学校已然变得如此缺乏起码的礼貌和教养。让我宽慰的是,我们哲学班的同学来了,向先生作最后的告别。虽然离开先生已多年,仍知为先生执弟子礼。先生教过的孩子,仁义总是在的。
      
       八月返京,往朗润园先生故居,已是人去屋空,只剩先生翻过的那些书卷默默地看着我。往老山谒先生灵,对先生说,我来晚了,未及送您老人家。我想先生等 我,而您终等不及,先自去了。见先生遗容,雍容大度地微笑着,知先生不怨我。后将《大悲咒》一卷奉于先生灵前,作永久的祈福。先生一定知道小子的心愿。
      
        此次回京,得空往故园祭扫先慈先严墓。事毕随北陵及姐弟览观五台,寻古刹清凉。山路蜿蜒二十余里,见岚气出岫,虬松挂崖,青霭苍苍,层层染绿。山中阴晴不定,骤雨突至,一片迷蒙,忽又骄阳扫雾,满谷黄金。有孤寺高居梁上,隐约疏钟回响。转一急弯,素石碑楼兀然矗立,乃入清凉界。昔阮嗣宗遇大人先生于苏 门山,即此太行余脉。大人先生与之畅论天地玄黄,大道存废,后长啸而隐。嗣宗归而传之曰:“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 终,自然之至真也”。
      
       清凉寺中庭有巨石如船,名“清凉石”,纵横十余尺,高丈余,重数十吨。石身苔藻斑驳,遍体纹理飞动,隐然有灵气,似远古高士化身。其沉稳坚厚,古意萧远,寂然独在,不正如辅成先生吗?先生远行已近百日,谁知其所终极?依先生心性,必会寻此清幽之地以避嚣尘,托体崇山而岿然静卧。有天风流荡,万籁谐响, 巨木俯仰,群鹤环翔,又有幽泉濯之,云霞蔚之,丰草绣其锦缛,冷梅献其芳馥,伴朝暾夕曛,夜月晓星,闻晨钟暮鼓、梵呗法音。于千山万壑中得大自在,历万世 而不坠,同日月而永光。
      
       呜呼先生!呜呼先生!
      
       二OO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完稿
       十月六日改定于奥赛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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