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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成先生(下)

发布: 2010-4-22 20:12 | 作者: 赵越胜



        九
      
       八二年底,先生搬回朗润园了。这次占据朗润园半壁江山的人搬走了,先生终于收复失土,所以特别高兴。这两三年,先生全力以赴,编《西方伦理学名著选 辑》下卷。这又是一桩奠基性的工作。以往谈西方伦理学,多是跟着阶级斗争的路子走,常常材料不明却上纲上线,宏论大发,结果是无根游说充斥。先生想抓住机 会,提供一些真实材料,让谈西方伦理学的人有所依凭。先生说这也算是正本清源吧。前些年曾从先生处借阅过是编的上卷。那是因为先生教我读莎士比亚时,要我 注意莎翁对英国伦理学家的影响,特别是沙甫兹伯利和赫起逊。当时先生就说这部书的下卷已准备多年,不知何时能编出以成完壁。从先生写的编者前言中知道,上编编成之日是一九五四年,正是我出生的那年,而第一版印出时已在十年之后了。编这种名著选是吃力不讨“巧”的工作。虽说有范本在前,但要厘定标准、规依体 例、剪裁文章、推定译名、校改讹误,都是细碎繁琐之务。仅以我读过的上卷而言,八百多页一大厚册,自古希腊至早期资本主义时代,涉及重要思想家近五十人, 著作六十余种。编者下的是笨功夫,对后学却是功德无量。
      
       八三年七月酷暑,几天前和先生约好去看他,顺便还几个月前借走的《新旧约全书》。那时圣经不好找,先生说读国学要通六经,读西学要读圣经,授我他常用 的那册旧和合本,包着白色道林纸皮,已被先生翻阅的起了毛边。我知这是先生常在手边浏览的书,便抓紧时间粗粗读了一遍,想着赶紧还先生。约好下午两点半到 先生家。但偏巧头天晚上在黑山沪嘉映那里聚会,与友渔、正琳、苏大哥几人聊得高兴,一夜未睡,沿着京密引水渠散步,在月影星光下“喳”歌儿,从贵州小调一 路唱到贝多芬《自然神的赞美》。天亮后仍不愿散,接着聊,一直到中午。那时年轻,“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心中满是激情,眼中全无人物,寂静中偶有 一曲飞起,不知是何,已然泪流满面。一个纯思唯美真爱的年代。当时嘉映已决定赴美读书,我挤兑他不能免俗,他只是狡猾地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中午和嘉映分 手,便去朗润园赴先生的约。
      
       从黑山沪骑车到北大,不过二十几分钟。到了北大看时间还早,怕打搅先生午休,便在未名湖畔拣个树荫坐下读书等候。谁知一夜兴奋,加上天热蝉噪,竟在湖 畔的轻风中睡着了,猛醒过来已是下午三点。天啊,迟到了,起身便往先生家跑。待拐弯离了湖边,却迎面碰上了先生。他老人家正急冲冲下小石桥,向东校门方向 走。下午三点,骄阳似火,先生走得急,身上宽大的短袖老头衫几乎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额头上满是汗珠,从白发间淌落。我上前拦住先生,问他为何当此酷 暑。先生见我似大松一口气,说已经三点了,见你仍未来,想前几天有学生与校外孩子冲突,学校发通知,加紧门卫,不得让闲散人员随意入校。所以想你被拦在校 外了,便下来看看。我真是羞愧难言,不过是自己睡着迟到,却害先生烈日下奔走。先生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万一中暑,我罪莫大焉。急忙扶先生回家,先生却若无其事的样子,反对我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陪先生到家,屋里甚凉爽,一架电扇轻轻送着凉风。师娘埋怨先生,对他说不会进不来的,他不听,非要去看看。我忙给师娘赔罪,都是我的不是,下回不敢了。进先生书房,见书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摞复印件,上面有先生手写的几页稿纸。问先生,先生答是《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下卷,已全部完成送商务印书馆了, 这是副本。我极为先生高兴,这件工作从五四年上卷编迄,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了,终成完壁,是学界大幸,亦是后学大幸。先生神情愉悦轻松,说放下这副担子,可以优游岁月了,又说今天我还有“新式武器”给你看。见先生那张老书桌左侧靠墙处新放了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一架双卡磁带录音机,是当时国内颇走红的一个型号 “夏普575”,左右声道各有一大一小两个喇叭,放在先生桌上显得挺气派。先生告我这是stereo,又说旁人告他这是市面上最高级的机器,边说边向我演 示只要同时按下record和play键,就可以转录磁带,有人在旁边说话也不怕,没有干扰的。一听先生说就知道老人家不明白麦克录音和内置线路录音的区 别。在音响器材方面,我自信比先生所知略多,便给先生解释录制磁带的基本方法。先生也不理会,只是得意有了他的“新式武器”可以借磁带来自己复制。
      
       和先生处久了,便愈觉老人家无论腹笥多么宽广,修养多么丰厚,都会时时“倒空”自己,他永远敞开着,不带任何成见地听取意见,汲取知识。这在先生那里是自然而然,毫无刻意的。在先生意识里,没有“功成名就”这类玩意儿,求知之于先生,如呼吸之于生命。先生很早就知道我对古典音乐很用心,说他也极喜欢听,文革前有重要的演出他都会到场,还回忆起曾有一段当局和知识分子的蜜月期,那时有节目,学校会派车送老先生们去听。不过自打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 就难再有这种恩泽了。文革之后,古典音乐被划归封资修黑货,都扫地出门了。和先生谈起音乐演奏的各种版本问题,先生大感兴趣。说以往听音乐只关心曲目,没 注意过演奏中的不同诠释,要我给他找些范例。“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的这个要求正是我可以效力的地方。因为那会儿,我正跟着建英兄满北京“跑片子” 呢。
      
       建英有个作曲家朋友,供职于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该厂音响资料室有“外汇指标”,可以从图书进出口公司购外国音乐资料。可惜资料室的工作人员不熟悉国 外音乐资料,对该购何种曲目,哪个演奏版本心中无数。这位朋友就请建英帮忙选购。这对我们不啻于发现一座金矿。建英提出帮忙的条件是买了新唱片,我们先录 一道。用他的话说,叫“先开槽”。通过这个途径我们转录了许多第一流的演奏。我给先生复制了一些精选的曲目和演奏。有时就把建英复制好了的磁带直接送先生 复制。每次拿了磁带去,先生总要立刻复制,又不肯使用快速复制程序,说会破坏音质。所以送两盒九十分钟的磁带,就会在先生家盘桓几小时,边听边聊,听先生 谈天说地,真是快乐。一次建英告我他手里有一版极好的《福斯塔夫》,是卡拉扬指挥,Gobbi 和Schwazkof领衔演出。我知先生喜欢这个戏,便告先生我们的“虏获”,先生说他也要一份。不记得因为什么原因耽搁,我一直没空去北大,先生竟来电 话催问,想听这个版本的急切心情像个年轻人。先生似乎已经成了我们发烧友队伍中的一员。建英当时正在北大读研究生,我便请他上学时给先生送带子去。建英去先生家送了带子,还和先生聊了许久,回来告我周先生真有意思,说无标题音乐总听不大亲切,喜欢听歌剧,因为有词,听得明白。我们喜爱先生的天真谦逊。建英 说当然不是先生听不懂,是先生自谦啊。其实先生爱音乐是有所本的。一次和先生聊起音乐在希腊的地位,先生说苏格拉底都梦想当音乐家呢。先生是在讲《裴多篇》中苏格拉底所说他多次梦见自己应当去从事音乐活动,制作和演奏音乐。甚至当他以为他所从事的哲学就是最伟大的音乐时,又被那些梦所困扰,最后竟认定自己应该去从事通常意义上的音乐。他甚至用竖琴与和声的关系来讨论灵魂不朽的问题。在先生看来,哲学和音乐在其根本处是相通的,一个读哲学的人是不能不听音乐的。
      
       过了一段时间再去先生那里,见书桌正面也摆上了架子,放满了录制的磁带,大约有两三百盒。除了我和建英为他录制的,他自己也搜集了不少音响资料。先生 最感兴趣的仍是歌剧,尤其是以莎翁戏剧为底本的歌剧,逢此必收,版本颇全。威尔弟谱写的《奥赛罗》、《福斯塔夫》、《马克白斯》都有二、三个版本。但直到我把玛丽亚?卡拉斯演唱的《奥赛罗》、《马克白斯》送到先生手上,他才真满足了。当时我甚至对先生说,能唱出莎翁悲剧感的惟卡拉斯一人而已。先生将信将 疑。我手里有一版EMI公司出品的卡拉斯演唱威尔弟悲剧唱段全集,建英对此评价极高,我便为先生翻制了一套。先生听后感叹说,卡拉斯就是当代的塔尔玛啊! 在莎士比亚的传奇剧中,先生最爱《暴风雨》。在先生的文章《莎士比亚的人格》中,先生极推崇普罗斯彼罗深厚的宽容精神。以为自此,莎翁的人生哲学原理、行 为的最高规范便是“直接诉诸于人”。但对贝多芬受此剧影响谱写的d小调钢琴奏鸣曲(op 31 N° 2) 却觉听不出门道。先生自己分析说,许是对《暴风雨》一剧读得太熟,心里装了太多的定见,不自觉地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找,反而迷茫了。我便谈了自己的感想以就 教于先生,说贝多芬在作品中表达的是他读《暴风雨》的感受和思考,用音乐这种极具体又极抽象的形势表现出来,不太可能有具体的对应,例如哪个乐句表现了沉船,哪个乐句表现了爱情、复仇、宽恕。先生回应说听音乐也要心无定见,才好体会。其实,贝多芬在一八O二年写下的《海利根镇遗书》中已经提到,他盼望在他 死后,能与世界宽恕和解,与此同时,他创作了被称作《暴风雨》的d小调奏鸣曲。他对申得勒说,要理解这部作品,“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吧”。这绝不是巧合,先生从《暴风雨》中读出的“出自深心之中的诚恳之念”——宽恕和解之道,必敲击过贝多芬的心弦。在先生看来,莎翁在他的《暴风雨》中告诫我们“凡是一个人,都与我们同样,即使他犯了错误,只要有醒悟,我们都有义务来回报自己的充分宽容……。他已从对自然的幻想与对人的过分要求转变为对人类缺点的哀 怜”。我以为这正是贝多芬在d小调奏鸣曲中所要宣示给人们的。先生自然是懂贝多芬的。智慧与仁慈的心灵在彼此呼应着。
      
       一次和先生谈歌剧,先生说威尔弟谱写的莎士比亚最能得其精髓,因为他也是个农民,是从乡下进城的,他从龙科莱村去米兰,莎士比亚从斯特拉特福去伦敦。 起初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后来反复读先生论莎翁,才明白为何卡莱尔会说“我们宁肯交出一百万个我们国家培养的英国人,也不愿意交出这个斯特拉特福的农 民”。先生以为莎翁的人格来源“第一他是平民,因此能对人的各方面的生活都体验过,都了解。第二,他是真实的平民,故不为世俗的矫揉造作的生活所欺所蔽。 虽为女王嘉许,虽结识贵族甚多,但毫不受其影响,能够独自超越。第三,他是自得的平民,故虽受苦,但不绝望,不激愤,依然冷静”。先生拈出“平民性”来标定莎翁的人格基础,因为先生一贯以为平民性是普遍人性的基础,正是在这一点上,先生认定威尔弟和莎士比亚在人性上是相通的。事实上,威尔弟这个龙科莱村的 农民,这个常独坐农舍、眺望荒野的天才,心中最尊崇莎士比亚,称莎翁为他的“教皇”。他不仅为莎翁戏剧谱写了《奥赛罗》、《马克白斯》、《福斯塔夫》,心 中还酝酿着《哈姆雷特》、《暴风雨》、《李尔王》……。他的《利哥莱托》实际上是对未能谱写《李尔王》的一个伟大的补偿。
      
       先生爱莎士比亚,把他当作知心朋友,甚而“总觉他是一位亲人,一个慈母,他不像父亲那般责我们的过失,却像母亲一样为我们的缺点原谅,还要亲切地问一 声‘你这样怕过得不舒服罢’”。在先生面临人生低谷,想高蹈海外时,莎翁的人格抚慰了先生苦闷的心灵。先生看这个人格平易、深厚、丰饶,如同四季时序的幻化多姿。春时“在他的人格的召应下,又如人在树荫下,一望四野碧绿的田畴,你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梦幻,产生自然爱,充满人间生活的喜悦,配以热情,加以幽 默,如此整个宇宙都象在欢迎你”。“夏日,天空清朗,偶见薄薄浮云,远远传来断续的蛙鸣,不禁使我们心弦颤动。夜间明月下,再来一线萤火奔流,我们便不免梦幻人生”。“秋天来了,就象我们出了峡口,任我们的生命如何奔放的人,到此也要稳打浆,慢慢摇了”。“冬天的雪,风一来,人类的什么情感、欲望都显得收 缩了。生活没有昔日的活跃,差不多凝固起来,真象一个冰房”。与四时交替相伴,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在世界大舞台上各逞其能。初春的凡伦丁、盛夏的福斯塔 夫、霜秋的哈姆雷特。最后,在冬日的宁静中,斐迪南向米兰达唱出了热烈而凄婉的尾歌“只要在这牢房中能见到这女郎,地球的每个角落让自由的人去受用吧。这囚室已让我觉得很宽广”。
      
       在先生看来,莎翁对笔下的众生,只让其上台亮相,谢幕下场,任其喜怒哀乐,生死浮沉,却不做道德评判。但是他从人性的深度去了解人,剖析人,却是一无 形的“最深刻的道德批评”。先生治伦理学,是把莎翁笔下的人物性格、道德行为、善恶分野当作了研究标本。如歌德所言:“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 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描写的竭尽无余了”。先生则认为“随着莎士比亚当学生走了一生。及到书本一丢,我们该说,我们了解了人”。记得我受教于先生 之初,先生就教我读莎士比亚。先生要循着莎翁笔下的人物的踪迹,直探人性幽深的秘府。后来先生授我他的《自述》,先生说:“这时候,我在学哭,也在学笑。 但哭笑都学得不好。我羡慕莎士比亚对福斯塔夫的笑,羡慕达文西所画《莫拉?里萨》的超善恶的笑。同时也向往托尔斯泰听完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和读完 法国波埃西的《自愿奴役论》后的哭。但我要学他的,怎么也学不到。不过我仍要哭笑”。这是先生剖心析骨之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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