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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嘉年华

发布: 2008-9-05 09:07 | 作者: 锦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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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出门时,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从窗口望出去,地上已经有了大小不一的一滩滩水洼。宽宽窄窄的车轮胎从水洼中穿过,带起一串串细密的水花。
陈柳英将双手合拢在嘴巴上,呵出一口口热气。等到鼻子尖在密闭的空间里渐渐有了温度,不再像一小坨硌手的冰,便开始收拾东西,将一双塑料鞋,还有装着午饭的饭盒一并放在提兜里。


“小陈手脚勤快,也干净,让人放心。”这是陈柳英做钟点工的那些人家给她的评价。


好口碑接力捧似的从这家传到那家,从那家再传去别家,话计也就滚雪球似的多起来。上午做完张家的卫生,靠在街边哪个拐角把午饭吃了,马上又赶去李家做。这些人家该上班的上班,门户整个儿地交给她。


陈柳英对得起自己的好口碑。这些人家值钱的东西多,有招人注目的,也有那种小小一点却是好物件的。就比如说张厅长那家,新娶了一个年轻太太,首饰盒就大摇大摆地放在梳妆台上。陈柳英也不是没有悄悄看过,知道那白的是白金绿的是翡翠黄的是珍珠红的是玛瑙。她看完就合上了。那是人家的东西,再好再坏和她无关,开开眼就行了,还想要怎样呢。还有那个七十多岁的赵老太,老伴过世,定居国外的孩子时常寄钱回来。赵老太有些糊涂了,钞票到处乱放。她每去一次,都要把散乱的钞票收好理好,放在赵老太贴身的口袋里。要说少个十块八块,真的没人知道。可是别人不知道,她自己知道,陈柳英不愿意让自己心里难受。


    刚开始的时候,她带着拘谨和瑟缩的神情,又穿得那么不合适,疲软地裹在她厚实而又下塌的肩背上。她卖力地干活,闷声不响,完全彻底地把自己也当成了一样工具。早上起来,她顾不得端详照镜子里的自己。她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模样。她的脸色是暗淡无光的,嘴唇失血、干燥。悲凉、惶惑、焦虑、忧愁的情绪让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密布血丝。
一个下岗女工,又是离了婚的,陈柳英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有什么样的表情。


    她帮做活的薛老师,看到她这付浑浑噩噩的样子,就开导她,女人要坚强,要自立,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你强它就强,你弱它就弱。


    薛老师是艺术学院的舞蹈老师,四十多岁的人了,保养得相当好,看上去比三十六岁的陈柳英还年轻。薛老师家里装了整整一面墙的镜子,还有把杆。薛老师说着话,忽然就着把杆一个侧踢腿,脚尖就竖在脑袋上了。薛老师把长长一根辫子向后一甩,三下两下盘成髻,顺手拿支圆珠笔当簪子,细长的脖颈便显露出来。那神情,真像优雅高傲的长颈鹿。薛老师一会儿伸展,一会儿收缩,没有生育过的苗条身段做出一个个优美的姿势。陈柳英半蹲着,拿小扫帚清扫地毯,薛老师的举动吸引着她。她觉得她真美,心里无不羡慕地想,这个女人也不结婚,却活得自在舒坦,有漂亮脸蛋好身材,有装修得精致的三房一厅,有带不完的培训班挣不完的外块,还有三两个男人喜欢。陈柳英睁大血丝密布的眼睛,她的瞳孔收缩得非常的小,里面是那个美极了的薛老师。 


    薛老师问镜子里的陈柳英,对于女人而言,什么最重要? 


    陈柳英茫然。 


    “要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空间!”


薛老师正做着一个向上跃的动作,脚尖轻巧地双击,细白手臂在空中挥舞,像是够到了什么好东西,忽然将双手搂在胸前。陈柳英看到她将手从心口处缓缓送出,边送边说,“要让这个社会需要你的存在,重视你的存在,你的人生才会有意义。” 


    镜子里的薛老师星目微合,满脸痴迷。 


    陈柳英蹲在地上,看着薛老师一个劲地向上跃,像要穿破屋顶,飞到天上去。薛老师忽然停下来,在镜子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个转身,还没等她看清楚就旋到她眼前,伸手把她拽起来。薛老师推着她到镜子跟前,一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在她有些佝偻的背上重重拍了几下,“女人的怨气都是自找的。快乐要自我给予,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陈柳英不习惯似的,背挺了一下又塌下去。 


    也许薛老师的举动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很快她的注意力又转回到自己身上,陈柳英不过是这个情境下她需要借助的道具、桥段。她旱地拔葱似的站得笔直,打量着镜子里的两个女人,莞然一笑,“小陈,你真应该好好收拾收拾自己。” 


    薛老师时常把不穿的衣服给陈柳英。那些衣服都很好,没有一件是破烂的。陈柳英的清洁做得很好,还常常超过钟点。薛老师多塞给她钱,又被她出门时丢进来了。她说是因为自己手脚慢。于是薛老师便久不久收拾出几件衣服包好,等陈柳英做完工便随意地丢给她。 


    钱,一分不多拿,这是原则问题;若给东西,陈柳英是拿的,这是人家的一份情义。陈柳英明白事理,每次稍稍客气一下,就不再推辞了。 


    下次来,她仍旧穿着自己的衣服。薛老师说,今天多冷啊,我给你那件黑风衣刚好可以穿的。 


    她把鞋脱在门外,换上带来的塑料鞋,轻轻地说,出来干活,穿那么好糟蹋了。 


    薛老师给的那些衣服,就在家里的墙角堆着。有些甚至仍放在袋子里没有打开,她怎样提回来,就怎样往墙角一丢。 


    然而,在她第一第二次将它们拿回家,曾一件件的摊开在床上。她脱下衣服,不太自然地将它们套上。她想像它们穿在薛老师身上的样子,有些紧张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为什么,像是一场严酷的考验。裤腰合不上,明晃晃地露着腰上的赘肉;窄窄的、顺着身子跑的上衣也是穿不下的,她不甘心,硬是撑了进去,绷开了一侧的肩缝。陈柳英将身子抵到镜子前,她嘲笑自己的神情,使她的脸上出现两条清晰的脸沟。这付勉力而又憔悴的模样,终于使极力不流露的失望和沮丧,像一股热水,从眼睛里漫出来。


陈柳英捂住脸,从泪水漫溢的指缝间看到了一条咖啡色的百褶裙,还有一把淡紫色的雨伞。 


    她见过那个女人。也是一个阴雨天。她穿着秋裤还觉得腿上凉飕飕的,女人却穿着薄薄的丝袜,一条咖啡色的格呢百褶裙刚及膝盖,撑着淡紫色的雨伞。她看见的是她的背影。女人的细腰依偎在当时还是她丈夫的臂弯里,踩着白色的皮鞋。细长的鞋跟挽起小小的雨花,好像灌木林里星微一点的白雏菊。 


    她张望着他们,撑着用了多年的黑伞。两根伞骨折了,黑伞坏了形状,什么都挡不住。风是湿的,她的脸上是雨水,身上是汗,心里湿答答的,整个人都在发霉。 


    她永远无法把自己塞进薛老师的衣服。 


    她也永远不可能成为那把淡紫色雨伞下的女人。 


    陈柳英的失意和痛苦,像夜的黑暗,沉郁难言。她再也不去碰那些衣服了。由着它们静静地呆在角落里,落了一层蒙蒙的灰,失了鲜亮,一如她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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