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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嘉年华

发布: 2008-9-05 09:07 | 作者: 锦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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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柳英穿过一条小巷。 
       巷口,是一溜水果摊。下着雨,没有什么生意。摊主们坐在灰黑的门脸深处,围着炭盆烤火。炭盆里,几点暗红色的火炭在冷雨天里强弩之末般地挣扎,看得人心里更冷。
水果摊的最末,是街的拐角。有位老人披着油布坐在两块砖头上,身子蜷得紧紧的,脖子软软地吊着,吊得长长的,一直吊到了膝盖上。他一动也没动,好像睡着了。
这样不好的天气,他还是出来了。陈柳英心想。老人面前照例铺着一条麻袋,上面是几个杨桃,还有一小堆桔子,再往边上,是三两串芭蕉。这些东西上面,也盖着一块塑料布。塑料布太旧,失去透明,又被过往的车辆溅了不少污泥浊水。一杆小秤压着它的边角,不至于被风吹走。
陈柳英每个星期都要经过这条巷子一次,每次都会见到这位只卖几个果的老人。老人可能有七十岁了,动作慢慢的,声音哑哑的。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只卖几个果。有时候一上午甚至一整天卖不出一个果,都是有可能的。他的杨桃有些脱水,他的桔子似乎空瓤了,他的芭蕉皮发黑。旁边的摊位上新鲜水果应有尽有,他的冷清是正常的。他看着绕开他的人们,看着他们在那些摆得满满的水果摊上挑挑拣拣,然后抿抿嘴巴,回头看自己眼前的小果子,便揪起衣服的下摆,一个个地把它们拣起来,在衣襟里认认真真地擦着。等到它们一个个都光光亮亮的,好像重新穿了一身衣裳,他的脸上也有了一些光彩。他抬头看着经过的路人,眼睛里就多了几分期待。
陈柳英第一次走过这里,不知为什么,目光就和他接上了。很自然,也很没理由。从十米开外,她就注意到他了。老人好像也在等着她出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直到陈柳英走到离他只有一步,他小小声招呼她,买果吗? 


       这句话,像是只对陈柳英一个人说的。


陈柳英站住了。她侧过身,翻翻自己的口袋,有五块钱。她从里面抽出一张两块的,一张一块的。顿了顿,把一块的那张又抽了回去。她宽慰自己,动用的可是一天的菜钱了。
她说,要一斤桔子。 
       老人拎起一把破旧的小秤,手黑黑瘦瘦,撮起一小堆桔子。秤尾翘得高高的。
“一块五。” 
       陈柳英掂掂手里的份量,应该是足秤的,心里忽的就过意不去了。两块钱递给老人,“不用找了”。 
       老人一怔,张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巴望着她,忽然俯下身子,捧起一把桔子硬往塑料袋里塞。她也怔了,急忙拦住老人。 
       你夺我抢的,桔子撒了。黄黄的桔子一个一个的滚了满地,她和老人两个一起弯下腰来捡。老人喘气喘得厉害,说,“这桔子甜呢。” 
       满地的桔子捡回来,陈柳英不敢再和老人争了,乖乖地看着老人重新扯了塑料袋,装上满满的桔子。她太过意不去了,这一袋,比刚那一袋份量多出不少。她摸出那一块的,和两块的一起递过去。老人只拿了两块,就使劲冲她摆手,“走吧,走吧。” 
       然后,就是陈柳英每个星期都在他这里买一回果。每次都是两三块钱。老人的秤,翘得高高的。那些果拿回家,洗洗削削还是可以吃的。就像老人说,还都甜着呢。
买老人的果,渐渐的成了陈柳英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甚至一项期待。如往常一样,从走进巷口开始,她就一点点地张望着。她的手指伸进在衣袋,那里有临出门时就准备好的三两张零票。她觉得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点可以支配的能力。
老人眼里出现一双深蓝色的雨鞋。他动动身子,把罩在头上御寒的红塑料袋往眼皮上方扯了扯,看到是陈柳英,无力的点点头。他好像很不舒服,提秤时手都抬不动。眉头皱皱的,整张脸缩得像冻磁实了的包子褶。问他怎么了,他半天不出声,最后才说夜里拉了肚子。他的声音低低的,夹着雨丝的冷风吹得他身体一阵阵发抖。陈柳英心里不忍,去附近药铺买了六粒氟派酸给他。 
       老人没有娶过女人,也从来没有正式工作,就靠着190元钱的低保和卖果度日。陈柳英送过老人回家,还帮他打扫了几次卫生。他的屋里臭气熏天,床底下堆满了拾回来的垃圾,打算卖点钱。他的褥子和被子都是薄薄一层,黑旧得看不出颜色。床头有几本古旧的线装书,残了页破了边。陈柳英拿起来抖落,以为也是破烂呢,正准备丢去床下,老人急急地拦住,宝贝似的揣在怀里,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是我的,我的书”。满篇的繁体字,让陈柳英不禁对老人有些刮目相看。
刚才陈柳英从张厅长家出来时,接过他们给她的一床旧棉絮,心里就做了决定。
陈柳英帮着老人收拾东西,一定要送他回去。老人不情愿似的,别别扭扭地说再等一会儿吧。人迹寥落的马路上,陈柳英前后看看,指着前面的水果摊说人家都没开张,你还指望什么呢? 
       将老人送回家,看他吃了药,陈柳英便忙乎着将棉絮铺在床上。说是旧的,不知比老人床上的好出多少,是张厅长嫌壁柜里实在放不下了才给她的。
陈柳英并不知道严重缩水的秋衣从裤腰里抽上来,露出小半截腰,还有月牙儿似的一道粉内裤。一件不知应该怎么形容的事情在这一刻发生了。
陈柳英感觉到腰上一阵冰凉。等她意识到可能是脊背露出来反手去拽秋衣时,竟然触到了一只手。她“呀”的叫起来,本能地跳到一旁。老人的手像苍老的鸡爪,无力的却非常明显地空落在那里。 
       片刻之间,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一般,时间也好像停住了。陈柳英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人似乎想上前。陈柳英一下子跳开。她紧张地看着那张找不出一块平地的皱巴巴的脸,看着他的此时如她一般僵硬的手脚,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老人也很紧张,看上去他比陈柳英更紧张。他似乎站都站不直,颤巍巍的腿将裤管顶出两道弯。为了不刺激陈柳英,他动作小得不能再小,从贴身的线衣里摸出一卷东西,手哆嗦着,半天才将那卷东西展开。两张十元的钞票。老人犹豫着,放在床上,看看陈柳英,再看看两张又卷成筒状的十元钱,嘴巴里期期艾艾的,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以为陈柳英会明白的,会理解的,会需要的。而他也的确是紧张而慌张的。上一次,是一个女人主动找上他,并且说只要十元钱,十元钱就可以了。那个女人是天黑下来后慢慢从马路对面蹭到他跟前的,她说她下岗了,实在找不到钱,请他帮帮忙吧。他不懂怎么帮忙,在昏晦的路灯下,她就说十元钱,十元钱就可以……她说不下去,便很匆忙地做了一个手势。他眯着老花眼看过去,女人却又不动了。 
       他把眼睛低着,看自己的脚,心里却替陈柳英使劲。二十元,他倾尽所有了。他想帮帮她。
陈柳英在发呆。她好像突然不懂这个世界了。模模糊糊的,她以为老人有某种意思,可是他的犹豫他的木讷,她又不能完全确定他就是那种意思。可那种意思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真的就是那种意思,陈柳英其实根本不敢去想。好像一旦想了,就成了自己羞辱自己。陈柳英在心里叫自己的名字,呸呸地唾着,陈柳英,难道你真的这么糟糕吗? 
       陈柳英的腿脚随着心颤悠,踩在棉花上似一脚高一脚低地后退,撞在门板上。“哐”的一声,很响,却没能将她失了的魂惊醒。她的眼睛和脸,像搬空了的房间,空寂一片。
雨停了。
天空呈现出特别的晴朗。所有的屋檐还在往下滴水,但传到心里,是轻快的,是万事终将有所了结的轻快。光线变得瑰丽多彩,将积压在空气中阴郁驱赶得无影无踪。空落落的街上有了动静。街边的小店纷纷打开门板,将生意从太阳地里拣起来。路人也多了,带着冻生肉般的脸色。他们不急着赶路,热情寻找太阳的方向,闭着眼睛晒上一会儿,乌梢的脸渐渐缓过些颜色。 
       陈柳英往另外一家赶去。太阳在她的心尖尖上一点一点地伸延着它的光。她说不清是冷还是暖似的,很激烈地打了一个寒颤。小灵通这时响了,是前夫打来的。慧慧下午要开家长会,可他临时要出差。陈柳英急忙说,我去我去。她使劲掼着雨伞,一道道长长的水线在眼前飞起来。她可不能让撑着浅紫色雨伞的女人去开慧慧的家长会。前夫顿了一下,问她是不是在外面。她说是,她说马上通知下午那家,今天不去了。前夫又顿了一下,说,你……回去收拾一下吧。 
       陈柳英的疑惑刚要出口,立刻明白过来了。她垂下伞,头也跟着垂下来,盯着泥水点点的雨鞋,声音低低地说,知道了。 
       她火速赶回家,洗净了脸手,打开衣柜。薄薄的木板上,是同样薄薄的一层衣物,几乎没有挑拣的余地。 
       这一刻是很空寂的。她还没有吃饭。饭盒就在提兜里,虽然饥肠辘辘,可是她的心里没有一点想要动它的愿望。她摊着手坐在床头,忽然悲伤起来,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个空荡荡的衣柜,什么都没有。她无望地向后一仰,倒在床上,紧紧闭上眼睛,努力将眼泪锁住。然而,那些冰凉的液体不听话的在脸颊上斜淌而过,跌落在耳洞的深渊。当人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只有逆来顺受的时候,时间长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认命,疼也不觉得疼。可是疼到底就在那儿啊,一处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疤。 
       哭了一会儿,陈柳英抹干眼泪。她不能由着性子泛滥悲伤和泪水。她手撑着床出了外间,手脚不停地忙了一会儿,煞有介事的样子,脑子里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她从灶上拎过水壶,开了水龙头接水。水龙头越开越大,水柱粗重地打在水壶里,反弹出来,扑了她一脸一身。陈柳英这才醒过来,怔了怔,哐的把水壶丢下,狠狠扭上水龙头。忽然之间一个转身,咚咚咚,脚下的步子踩得特别用力,直奔到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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