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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嘉年华

发布: 2008-9-05 09:07 | 作者: 锦璐





        “这个,我想试这个颜色。” 
       …… 
       “不是很理想,不太适合我。谢谢您。” 
       陈柳英在商场里一次又一次地试着不同品牌、不同颜色的口红。她带着一次又一次的“遗憾”,转身走向下一个柜台。 
       每天晚上,陈柳英脱下一身脏衣服,将自己在热水下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穿上薛老师的衣服。她将它们从角落里收拾出来,在衣柜里一件件地挂好,恢复了它们原有的挺刮的面目。她挑出其中一套来穿。一些清凉的水珠散在脸上额上,洗浴过的脸庞有着光滑的感觉,半干的头发也很清爽。 
       陈柳英站在镜子里,认真地打量自己。 
       镜子上还雾着一层水汽,陈柳英用手去抹,目光便穿过这薄薄的一层雾障,看见另一个陈柳英。 
       开完家长会那天,陈柳英也如今天这样,站在镜子前认真地打量自己。傍晚时分,天空积攒着暮色,在黄昏稠密厚重的光线里,她的眼里闪着幽光。她一直站在那里,心里是说不出的一种滋味。好像想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没有一个念头是能抓住的,甚至连想抓住一个念头的念头,都没有办法持久。它们像从冰面上滑过的一群顽童,打着滑的从眼前一个个地蹿过去。 
       到最后,她心里完全不能盘算什么了。直到镜子里的影子越来越黑,只剩下一个轮廓的时候,她才像突然醒过来,打开了灯。红润的嘴唇,红润的脸色。她做了一个令人大吃一惊的动作。她伸出手去,好像要把镜子里的那个人抓住。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要牢牢抓住什么。 
       她的心在这个夜晚浮起忧伤的笑意。 
       陈柳英必须努力收腹提气,才能将整个人最大限度的塞进比自己身材小一号的薛老师的衣服里。衣服的拘囿,使她行动上有了局促,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哪儿挣了口子绷了线。 
       因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约束自己的行动。在神情上,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某种专注。然而,她这种神情却因为薛老师那一件件实在是与众不同、极具个性的服装,而带给了人们南辕北辙的解读——成为了一种矜持,一种恪守。
现在,陈柳英走出家门,在树阴里站了一会儿。她细长的发梢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她用手按住它们,使它们不致太过扬起。忽然间她的身体跃然一动,跨下了人行道,轻快地走进灯光通明的商场。 
       她已经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紧张羞涩了。她穿着一件蜡染的紫衣,缀满了白菊花,宽大而长的袖子层层叠叠地挽起来。这样的袖管里伸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精致的口红,然后从眼花缭乱中随意抽出一只。导购小姐一直观赏着她,这时面带微笑迎上来,“请问您要试一试吗?”
陈柳英点点头,在柜台一侧的转椅上坐下来。双唇微微紧绷,等待唇刷的亲吻。 
       “上下唇都涂吗?” 
       “嗯。”陈柳英从鼻子里给出一个回答。 
       “请您看看。”一面镜子支在她面前。 
       陈柳英仔细端详着自己。家里那面安在厕所里的镜子,长久被水气沤着,水银一块块地剥落,露出难看的斑块。那面镜子里,陈柳英的脸永远是斑斑驳驳,像清理不净污渍的地砖。
那些不同的颜色的口红,或粉或橙,或红或紫,都使她看上去像不同的人。镜中人千变万化,令陈柳英常常怔神,我是我吗?你是我吗?我是谁呢?
导购小姐一一为她做介绍,粉的清纯,橙的亮丽,红的活泼,紫的神秘,都是不同的风情。风情,让陈柳英心跳加快,脸上不由地一热。她从来没有把“风情”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想法,从来没有。 
       陈柳英试用过很多牌子的口红。一开始,她试的是一些比较便宜的品牌,比如说美宝莲、色色秀,然后,她又去试了欧莱雅、红地球,再后来,诸如欧珀莱、高丝她也敢去试了。但顶级的名牌,比如说CD,或是雅诗兰黛,她还是没有试过。这些顶级的名牌,是灯火通明里的执仗,饱含着跋扈与强势,导购小姐温和而又礼貌地微笑着,眼神中却含着倨傲。陈柳英兀的不自信起来。那目光里另有含意,那目光能够穿透她的内心,参破她的秘密。如果将她的口袋当众翻开,那将会她让万分羞愧。她只有五元钱。她每天能支配的就只有五元钱,连最最便宜的口红也买不起。可她竟然敢在各个品牌之间游弋,真有些招摇撞骗的意味了。 
       她带着满唇的鲜艳走进回家的街巷。有一丛丁香,映着微熏的路灯,它那娇艳的宝石般的花朵撩人遐想,仿佛它的芬芳,它的柔媚,就是奉献给世间与它一般蕙质兰心的女人们,以表示大自然从内心深处对她们的怜爱和温存。 
       她甚至舍不得把它们洗去。她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掖在颈窝,生怕蹭掉一星半点。那一刻,一些汹涌澎湃的东西过去了,留下的是心细如发的情绪。连她自己都感到了内心的安宁。她的梦被口红点染出五彩缤纷的气泡,漂浮在长长的夜的表面。 
       然而她的快乐是多么的易碎和脆弱。这些鲜艳竟然坚持不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仅余几点溃败残红,不忍卒睹。陈柳英急于将残红连缀起来,手指在唇上一遍遍地抚过。她以为会有所改观,回复芳菲世界。可是最后的结果沉重地打击了她。那就是她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失血的、苍白的嘴唇。它们从来没有改变过,正如她的命运,毫无起色。 
       陈柳英内心有了一种蒙昧的冲动。这种冲动的意识,在她不知究里的人生中,像极致无底的黑中突然绽出的一丝光缝。她便有了一种一往无前的味道,似乎要真正做点什么。
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这使她像一只浑身蓄满了力气,却失了半边翅膀的蜜蜂。内心无目标的焦灼,使她没有耐心呆在自己那阴冷晦涩的屋子里。几件干巴巴的家俱,瘦瘦的门板,薄薄的灯光,这里有着一种特别强调她处境的东西,逼仄在她眼前。于是她不得不逃出去。她一逃就逃到辉煌热闹的商场。那里,有用口红积起的一道帷幕,遮住了她自己,遮住她不想面对的人生。 
       然而,陈柳英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她出现的频率太高,以致于各个品牌的导购小姐几乎都认识了她。她们见识过各式各样的顾客,并不缺乏陈柳英这种。她们已经将她划为某一类人中间了。陈柳英却不并知情。当她再一次坐在高高的化妆椅上,再一次享受了导购小姐服务,对着镜子陶醉时,她们忽然递给她一张开货单,“这款应该是最合适您的,否则您也不会来试三四次。您还犹豫什么呢?”手又往前了一寸。 
       导购小姐笑语盈盈,偏着美丽的小脸,调皮可爱,一点没有取笑的意思。陈柳英无言以对,心里霎时充满了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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