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嘉年华
发布: 2008-9-05 09:07 | 作者: 锦璐
3
当陈柳英再次出现在阳光下，从头到脚，穿得都是不属于她自己的衣服。
薛老师的上衣，薛老师的裤子，甚至脚上的鞋，也是薛老师的。陈柳英扭扭怩怩地站在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暗弱的楼洞里，三尺之外的太阳地明晃晃地灼着她的脸。楼道上传来脚步声，陈柳英顾不上许多，胡乱搂了一把头发，蹭的抬脚迈出了门洞。
学校就在眼前了。陈柳英来得太早，还不到开会的时间。她东张西望着，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大大的麦当劳的招牌。她特意多揣了十块钱，想给慧慧买点什么。她把衣服的前襟拢拢，衣服窄得扣不上，便向那个大招牌走去。
从那个门里出来，陈柳英手上多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份炸鸡和一包薯条。服务员打包时，陈柳英忍不住捏起一根薯条放在嘴巴里。真的很香。想到慧慧偎在她怀里，小嘴巴吃得香香的，她幸福心底一酸。
前面有个大坑，积了满满的雨水。陈柳英贴着路边走。这时后面上来一辆货车。司机看到这个蓄满雨水的大坑，向右打方向盘想要避让过去。可他刚刚打到一半，两个小孩打闹着从人行道跑下来，正对车头。司机手疾眼快，把住方向盘往左猛打，车厢几乎是擦着孩子的肩膀冲过去，在马路划出一个大大的S。车身猛然颠了两下，一排泥水刷地飞上挡风玻璃。司机紧张地要闭过气去，换了一把挡位，神魂未定地从车后镜里看着那两个还在马路上疯玩的孩子，气得直嚷嚷，不要命的小王八蛋。他看了一眼，还不够，嘴里嘟囔着又看了第二眼。这一眼让他怔住了，撇下后视镜，将头伸出车窗使劲看了第三眼。
一个女人端着胳膊，从头到脚满身泥水，傻了似的站在路边一动不动。
司机张着嘴巴，脑袋转到前面又转到后面。马路上除了他开的这辆车，空荡荡的让人不能相信。油门松了一下，内心的不安和犹豫让他的双脚不自觉地发软。有那么几秒钟，右脚已经踩在刹车板上了。他到底没踩下去，而是伸手把后视镜往上一扳，身后的一切便从眼前消失。他坚决地踩下油门加速，内心闪过瞬间的面目不清的歉意，随之是一个更大的焦急的声音在催促他，快点吧，得赶时间呢。货主事先说了，这车货如果不能准时送到，要罚他两千块钱。
货车绝尘而去。
陈柳英站在路边，一动不动，端着胳膊，从头到脚满身泥水。
额头的泥水差不多都流到脖子里了，她才睁开眼睛。她来不及抱怨来不及哭，来不及追上去算账，第一个举动就是检查了手里的袋子，还好，只是外表溅了泥水，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她松了口气，这时开始觉得无比委屈了，看着一身的污糟，一阵凉气直灌到胃，浑身打战。
陈柳英悲苦着一张脸，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着，毫无主张，好像突然陷进一个与世隔绝的黑暗之地。她的目光顺着马路一点点的艰难地挪着。不远处，有一间像是发廊的门脸。她求救似的迈开腿，迎着路人奇怪的眼神直奔过去。
门口坐了几个女孩正在修指甲。其中一个搬着腿往脚上涂指甲油。她穿得少而短，黑衣黑裙之间露着半截多肉的脊背。还有一个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两条裹在黑丝袜里的腿斜斜地拦在人行道上。
陈柳英走到她们跟前，喉咙发干，手攥成着拳头，“姑娘，能不能帮帮我。”
她们好奇地打量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涂指甲油的女孩俯下头，吹着脚指甲，懒洋洋地说，“上别地儿要去，我们这一上午还没开张呢。”
陈柳英呛了一口气，声音哆嗦，“姑娘，我是去给小孩开家长会的，被汽车溅了这么一身，回家再换是来不及……咱们都是女的，想麻烦你们……能不能给我换套衣服……”
女孩们笑起来，“是真还是假呀，现在可是什么新鲜事都有。”
“我真的没骗你们，”陈柳英举起手里的袋子，上面印着麦当劳的标志，“这是我给女儿买的。我一个月只能见到她一次……她跟着她爸爸……”她手脚麻木，心却痛得像被某种尖锐的物质深深戳进去。
这次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女孩们抬头看看她，又低下头各忙各的。
陈柳英心里寒碜得腿发软。
躺椅上那个女孩站起来，“行了，跟我进来吧。”她拉拉超短裙，手伸进怀里整理内衣，趿着尖头靴侉侉地走进发廊。
陈柳英一时间反倒愣住了，直到女孩在里面喊她，“先洗头吧。”
女孩其实是女人了。脸上有皱纹，有色斑，还有厚厚的脂粉。她脸上出了汗，洗去些脂粉，肤色显出青黄。女人没有亲自给陈柳英洗头，唤了一个女孩动手。
陈柳英洗净了头，冼净了脸，拿起皮筋准备把头发扎起来。从慧慧生下来，她就一直梳一条不长不短的马尾巴刷子，露着大脑门，素着一张脸。女人一直坐身后看她，这时走上来打住她的手，说，“我给你换个发型吧。”
陈柳英手摸进兜里，紧紧地攥着剩下的五块钱，忍了又忍，“不了，谢谢您。”
女人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我不会多收你的。”
陈柳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披散着毛燥燥的头发，终于艰难地把握着五块钱的那只手摊开在老板面前，“给孩子买完东西，就只剩这点了，真的。”
女人瞥了一眼，“够了。”
剪子梳子在陈柳英头上动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头发，柔顺了，服贴了，有了刘海儿。女人将她的头发挑在耳朵后面，两络黑发顺着脸型垂在肩上。陈柳英照着镜子，真的是非常好。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一刹那间，陈柳英心里翻腾起来的都是一些过去的事，一种酸酸的感觉。她使劲忍着眼泪。这么些年来，她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应该善待自己一点儿呢？
女人装做没看见，继续规整着她的头发。等她平静下来，对她说，我这儿有口红，你抹上试试，肯定好。
陈柳英接过她递来的口红，拔开盖子，轻轻旋出来一点儿，用指尖沾了往嘴上涂。艳丽的桃红。刚刚涂完下唇，还没仔细打量，女人在身后摇头，“不行，这颜色不适合你。”
女人又翻出另一管，陈柳英涂了，她还是摇头。
女人把门外的女孩都叫了进来，让她们把自己的口红全都拿出来。其中一个看了看陈柳英，笑嘻嘻地说，“肯定没有合适她的，除非她和我们一块儿做。”
女人打了她一掌，“做你个头。”
终于在一堆口红里找到了合适陈柳英的颜色。她的嘴唇呈现出桑椹的深红。女人又用口红在她的颧骨和眼皮上淡淡打了一层。镜子里这张崭新的脸，让陈柳英有些晕乎，心里一跳一跳的，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女孩们围成一圈看她，叽叽喳喳地说，“这个好，这个好。”
女人满意地看了一眼，然后盯着其中一个，让她把前两天买的一套衣服拿出来。
“不行，那是新的，是买给我妈的。”
“行不行我说了算，快去拿！”
“……”
“咱们几个的衣服她穿得了吗”，见女孩还是原地不动，女人提高了嗓门，“你是不是不想在我这儿做了？”
女孩撅着嘴一扭身子，跑进隔间。过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套衣服出来了。女人翘翘下巴，示意陈柳英接过来去里间换。
陈柳英换上这身衣服，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她在里间磨蹭了一会儿才出来，很不好意思地在众人的目光下在镜子前躲躲闪闪地照了一下。女人抬头看墙上的钟，“别臭美了，快到时间啦。”
陈柳英赶紧收拾东西，到了门口，转过身，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这位大姐，谢谢这位小妹，谢谢大家。”
那个借给她衣服的女孩说，“别谢了，你什么时候还衣服！”
陈柳英一拍脑门，急忙说，“晚上，今天晚上我一定还。”
“口说无凭，你总得留下点东西做抵押吧。”话刚出口，脑袋被女人敲了一记，“留点心思好好做生意。”
女孩转过身不服气地冲着女人嚷嚷，“要不是知道你也离过婚，孩子跟着别人，我才没这好付心肠呢。还不是为了你！”
女人软下来，背过身，故意似的把椅子拍打出很大的声响，却不再出声。
陈柳英犹豫一下，从兜里掏出小灵通放在椅子上，“晚上我一定来”，就快快地转身跑了。
隔着老远，就看见慧慧的小身子了，站在校门口伸出脖子四处巴望着。陈柳英站在一棵树下，拽拽身上的衣服。她的嘴巴很奇怪地半张着，好像吃了辣的东西，灼了她的嘴唇。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油脂的腻滑，温存而又招摇，仿佛稍稍一抿嘴，要么就会一塌糊涂，要么就会消失不见。
陈柳英迎风招展着她的嘴巴，迎着女儿走上去了。可是慧慧就是看不见她，一张小小的白果脸，带着几分焦急东张西望。甚至她都站在慧慧面前了，慧慧脖子仍伸得长长的，眼睛就是不往她身上落。
陈柳英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去摸慧慧的脑袋。
慧慧仰起头，怔了一下，才叫出声，“妈妈！”
慧慧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见到她就使劲往她怀里钻。慧慧眨巴着眼睛看了她好半天，忽然说，“妈妈，你美容啦？”说完，伸出小手搂住她的脖子，贴在她怀里，又把小毛鸭似的脑袋挣出来，仔仔细细看她的脸，用力亲了一口，发出响亮的一声“啵”，兴奋地说，“妈妈，你今天真漂亮。”
陈柳英眼前模糊了。她抱着慧慧，把女儿的小脸贴在胸口，心里既伤痛又甜蜜，深入骨髓，却那么柔韧，曲折委婉，非常的缠绵。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掉在地上，清晰地“吧嗒”一声。
慧慧这时候摸摸她的胸口说，“妈妈你的心在蹦，蹦得可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