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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嘉年华

发布: 2008-9-05 09:07 | 作者: 锦璐





       薛老师今天不在家。陈柳英从客厅打扫到卫生间、厨房、书房,最后进了卧室。
陈柳英走进卧室时,表情有些古怪,动作也有些磨蹭,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也好像犹豫即将要发生的事。她想对这个房间里的某一处避而不见,但她的意志并不坚定,反而在暗处怂恿她。 
       “没有人,没有人会知道你干了什么。” 
       锁在心眼上隐隐的自责“哗啦”就开了。陈柳英表面仍是不动声色,其实手底下已经快了节奏。在靠近梳妆台时,她狠狠地喘了一口气,心里却激动地想尖叫。 
       从背影看,陈柳英的身体是僵硬的,肩膀和手臂泄露出剑拔弩张的姿态,与温和的气氛格格不入。表面上她是平静如水的,实际上她身上每个汗毛孔都扩展得像耳洞一般,哪怕针尖一样细小的声音也能捕捉得到。 
       薛老师一共有五支口红。现在,它们在陈柳英的手背上划出五条痕迹。陈柳英站在窗前,冲着敞亮的阳光细细端详这五种颜色。它们分别是:葡萄紫、肉桂红、星光粉、暖橙、咖啡金。其中几只间杂了银粉或珠光,随光线变幻出星星点点的光彩。
陈柳英将它们一支支的抹在嘴唇上。 
       对于这样的时刻,可以说是翘首以待,也许是自然而然。 
       陈柳英要做十二户人家的清洁。其中,吴科长的爱人去世了,赵老太上了岁数,剩余十户人家都有着爱打扮爱漂亮的女主人。 
       这是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陈柳英可以站在或者干脆就坐在这些女人们的梳妆台前享用她们的口红。这个时候,房间没准才拖了一半,窗台上可能还留着一块脏抹布,但是陈柳英已经等不及了。她非得嘴上有些颜色才能把剩下的活儿踏踏实实地做完。就像一个对糖果有太多贪恋的馋嘴心急的小孩。 
       一套又一套空寂的房子,在这一刻是属于陈柳英的。她抹上口红,顺手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通常会有胸针、发花、丝巾等等饰物。她一枚枚、一朵朵或一条条的试戴,又情不自禁地打开衣柜,将女主人的衣服比在自己身上。
一场时装表演就此开始。 
       其实这个时候,她心里并不完全想着自己,而是比照着自己,想像这些衣服的主人们将它们穿戴在身的样子,款式、色彩、搭配,是否能够和她们的气质吻合。 
       比如说,张三太胖,就不能穿横条衣服,显得体型更加扩张;李四腿上肉太多,最好不要穿紧身裤;还有王五屁股大,夹克式的衣服肯定不适合她。陈柳英在心底为这些女人们纠正着她们的穿着错误。在一次又一次的纠正中,陈柳英逐步提高了自己的鉴赏水平和审美能力。她心想,如果换做是自己,一定不会犯这些错误。 
       她是一个有道德的明晓是非的人。因此,当她不厌其烦地试着如此之多的衣服,也仅仅有如上这一点点私念。
如果还有时间,她会穿着这些衣服在沙发上坐一坐,偶而,还会打开各种灯光。天花板上花样繁复的吊灯,装饰图案极强的质地厚密的窗帘,还有早餐的面包和牛奶、煎蛋的香味,组成了一个温馨的家庭的气氛。陈柳英深陷在这种气氛中,她的孤独和寂寞被消融成眼中一汪温暖温柔的清水。 
       这一刻的陈柳英,成为了一个不完全是她自己的她。她的脸是她自己的,可她的心她的魂却像女主人一般,与这个家庭的一什一物水乳交融。陈柳英进入了一个私人性质的世界。有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婚纱照放得有半面墙那么大,竖在床头。陈柳英用干净的软布轻轻抚去上面的灰尘,特别是新娘和新郎的脸,她的动作柔软得像一根羽毛拂过。一束光从窗口照进来,她的神色在光里显得明亮而知足。 
       陈柳英将卫生做得更加好,好得让这些人家主动为她增加工资。但她坚决地拒绝了。在这些人家看来,这几乎都到了无偿奉献的地步了。面对光亮得几乎照得出人影的乳白色地砖,他们承认,就算自己来做,都未必会有这份认真啊。面对陈柳英的越来越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勤勉,他们不免或多或少疑惑道,怎么会有这样不计报酬的人呢? 
       有一次,陈柳英差点被人撞见这一幕。她穿着薛老师新买的裙装,忽然感到尿急,就跑去卫生间。刚刚蹲下,听见大门的动静。陈柳英吓坏了,一泡尿差点下不来。薛老师只是回来取一盒光盘,隔着厕所门和她打了招呼,两分钟没到就走了。陈柳英好半天都不敢出来,趴在厕所窗口看见薛老师从楼里出来,才缓过一口气。
她快快换下衣服。有惊无险。她不免有些得意,竟然笑了。 
       还有一次,也差点出事。她抹了口红,这种颜色实在是好看,就舍不得擦了。做完卫生出来,下楼时正好碰见提前回来的男主人。她飞快地将手捂在嘴上,不住地咳嗽。这次意外使她后来格外注意。她心想,不能让胜利冲昏了头脑。 
       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件事。 
       她在吴科长家的楼下遇见了一个人,发廊的那个女人。女人没认出她,可她认出她了。一大早,女人头也没梳妆也没化,急急忙忙的从楼里出来。陈柳英本来没认出来她,是她那垂到腰际拉了负离子还漂染了颜色的头发让陈柳英一下子想到了她。陈柳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亲切有些温暖,抬头看看,想哪个窗口是女人家的。
冲拖把的时候,她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看见好几根长发。她不禁关了水龙头,从地上拣起来。头发很长,陈柳英比划了一下,而且是染过色的,上半截黑,下半截暗黄。随后,在清洗马桶时,她又在水箱和墙壁的夹缝里发现一管口红。夹得很深很紧,将拖把的木杆伸进去,才捅了出来。口红的外型很眼熟。打开来看,已经用了大半。陈柳英试试颜色,是那种很艳丽的桃红,特别抢眼。 
       陈柳英心里豁得一亮,难道说女人是吴科长的女朋友?她站在原地琢磨,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一种离她很遥远的想像在这一刻突然而至,陈柳英看着卧室里那张大床,心里翻腾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受,好像在暗中觊觎到了一个男欢女爱的场景。 
       陈柳英原本是想将口红放在洗脸池上,后来改变了主意。她想晚上把口红送还女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和女人聊聊。她们都离了婚,都有孩子,都有辛酸,都要面对未来。
这么想着,陈柳英就更有些急切的意思了,好像一个暗示突然出现。 
       但是这天晚上陈柳英没去成发廊。擦灯管时,她没控制好重心,一脚踏空,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腰扭伤了。 
       陈柳英在家躺了三天。这三天里,她除了给自己熬点粥喝,剩下的时间几乎都躺在床上。腰部贴了膏药,只要轻轻一动,腰间的某个部位就狠狠地疼。陈柳英咬着牙下床,扶着墙慢慢走到外屋,从提兜里摸出那支口红,又慢慢挪进厕所,找到一面小圆镜,然后歪歪扭扭地回到床上。 
       她拔开口红盖,旋出一截。这种特别艳丽的颜色其实并不适合她。现在,陈柳英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在嘴上描画,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她不必担心会有导购小姐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必担心房间会随时进来他人。一支口红真真实实地握在她心里,一个空间完完全全地属于她。在这个无人干扰的时空里,陈柳英一遍遍的在她的嘴唇上涂抹口红。这近乎让她产生一种喜悦的感觉。本来这应该是多么凄凉而漫长的三天啊。她以为自己会哭,会流眼泪,她心里的确也有一些悲伤的情绪,但她竟然没有哭。不是坚强,也不是有意克制,反正就是很奇怪,没哭。她回忆自己痛哭流涕的模样,对着镜子做出了一个自嘲的表情。她看见自己的嘴角斜斜地一撇,眼神里有种淡然。这付样子有点像电影里那种充满表演气息的所谓“女强人”,陈柳英笑了起来,用口红把自己的怪模样打了一个“X”。 
       她忽然双手用力把散落在两侧面颊的头发推到脑后,仿佛想用这样一个动作告诉自己已经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解脱。这个心血来潮的动作疼得她吡牙咧嘴。夕阳的红色被玻璃覆上一层浅浅的薄膜,很像小孩子用一张摩挲平整的糖纸蒙在眼睛上看到的朦胧世界,似清似浊。她的脸浸润在光线之中,渐渐升起了两团粉红的云。她几乎沉醉了。 
       陈柳英找到发廊。女孩子们还都记得她。她说她找女人,她们让她坐在门外等。她问,她不在吗。她们没说她在不在,只说等一下吧等一下吧。有两个男人在洗头,和身后的女孩声音很小唧唧哝浓地说着悄悄话,但笑声却很大。其中一个女孩扑哧笑出声,弄得白色的泡沫四处飞溅。男人伸手拍拍她的屁股,顺势抓了一把,女孩尖叫着身子扭到一旁,嘎嘎地疯笑起来。 
       又来了一个男人,进门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陈柳英心里有些紧张,巴望着路两头,手里攥着口红,手心都出汗了。 
       屋里多出来一些声音。陈柳英扭头看,女人和一个男人从隔间里出来。男人笑嘻嘻的和另几个男人打招呼,认识似的。女人抓起梳子梳头,发尾有些打结,她用梳子的齿尖轻轻捯开。男人寻了椅子坐下,抽着烟笑嘻嘻地说,把那破头发剪了吧,碍事。女人白了他一眼,你还赖着干嘛,还不快滚。男人也不恼,仍是笑嘻嘻的,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啦,真是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陈柳英隐约意识到什么,一串冷战蹿上脊背。 
       女人朝男人走过去,扬起手里的苍蝇拍。陈柳英心里一哆嗦,闭上眼睛不敢看。“啪”的一声,然后是女人的声音,“再胡说八道,下次看我不把你的毛剃光。”屋子顿时一阵大笑。 
       陈柳英睁开眼睛,看见女人在桌角磕苍蝇拍,上面沾了一个死苍蝇。男人仍好好地坐在椅子上抽烟。其他人在各自的位置上笑得前俯后仰。 
       陈柳英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口红,放在椅子上。她想转身悄悄走,女人这时送男人出来,看见了她。 
       女人诧异地看着她。而她则手足无措,好像做错了什么,低着头,眼睛落在口红上。
女人打发走男人,走近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口红。女人拿起口红,打开,然后合上。陈柳英低着头,看不到女人的表情,她忽然慌乱无比,觉得自己又笨又傻,想也没想就说,“我是吴科长家的钟点工……”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腰上的伤忽然痛了,她委屈得想哭出来。她转过身走了。她走得很慢,头一直低着。身后是热闹的也是安静的,女人没有开口叫她。 
       一辆救护车扯着警报从街上呼啸而过。旋转的红灯,在这条路灯树多灯稀的街道上,扯出一条暗红的光痕。像新鲜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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