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美丽嘉年华

发布: 2008-9-05 09:07 | 作者: 锦璐





       连着几个星期,陈柳英都没有看见卖水果的老人。小巷里的热闹如往时一样,街的拐角却是一个空白。说不清为什么,陈柳英感觉好像心被掰去一角。
虽然她每次都从街对面匆匆而过,但是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拿不准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她心里有种紧张微妙的东西,却绝对不是恨。她不恨他,反而有种纯真的冲动,走过去,像以前一样,要两斤果。
有一天做工,一家男人说了一件事,有个老头赶集的时候去嫖娼,其实压根就没带钱,他也没有钱,完事后回家扛来了二十斤大米。女人在旁边说,这老头还挺认真。男人笑了,我觉得也是。 
       陈柳英在一旁听得心跳跳的。又听见男人说,这老头又可怜又可爱,一码是一码,不因为做了此不道德的事就干脆连彼道德也不要了,要我说啊,他比现在好些人都有道德。 
       “此道德”、“彼道德”,拗口而又深遂,陈柳英似懂非懂。 
       陈柳英望着空空的街角,终于忍不住了,去水果摊打听。他们说他在这儿卖果有好几年了,他的那些果,个头又小又不新鲜,以前常常一天都卖不出去多少,可是最近一段时间生意出奇得好,有时候不过中午就都卖光了。来买果的都是一些年轻人,穿戴打扮还都很时髦,一买都是几斤几斤的买。真是奇怪,那些年轻人买什么不是挑三拣四,不买对的只买贵的,买果却竟然去买老头的糟果。 
       陈柳英也很奇怪,问道,是吗,为什么?他们指着马路对面的读报栏,说昨天的报纸登了,我们也是看了才知道。
陈柳英跑过去,找到了那张报纸。报纸上说,一家本地网站某一天贴了一个贴子,说有位孤苦老人每天卖果为生。老人的果子虽然不太新鲜,但他不压秤头,也不会因为有些买果人出于可怜他多给他钞票而不找钱。贴子号召大家尽一己之力,都去买他的水果。这个贴子得到无数网民的响应,立刻有人提议,既然大家都想奉献爱心,就轮流来吧,今天我去,明天你去,老人的果就会天天都有人买了…… 
       陈柳英心里涌上一股欣慰。她想像着“今天我去,明天你去”的场面,眼里透出一抹温馨,那是被感染的快乐,还有隐隐的满足感,好像被人们肯定表扬了。都是些陌生人啊,和老人非亲非故的,却有这么好的心肠。陈柳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这一刻,在老人家里发生的那一幕飞快地脑海中掠过,陈柳英心里微微一颤,然后竟然笑了。浅浅的笑。笑里有释怀,有真诚,也有那么一星半点说不出来的意思。她感到身心都很轻盈,特别有说话的欲望。 
       收垃圾的踩着三轮车从小巷中穿过,手里摇着铃铛。迎面过来一辆架着铁皮箱的三轮,车把上挂着小喇叭,呦喝着“山东馒头”。还有磨剪子锵菜刀的,拎着小板凳随时预备着给人擦皮鞋的,挑筐卖菜的……太阳很大,从太阳底下经过的人都红着脸,淌着汗,卖着力气。所有的声音被加热扩散,沸沸腾腾,悬浮在头顶。在熙攘的人群鼎沸的市声中,陈柳英忽然觉得很累,喃喃自语,不知说给谁听: 
       “钱真不容易赚啊……” 
       风一阵一阵地刮,读报栏的玻璃破了,报纸一掀一掀的。陈柳英后颈一股凉意,终于回到现实中。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工作了。先是一家两家,然后是四五家……他们都对她说,感谢她为他们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卫生,下次,下次就不用来了。陈柳英觉得突然,她很想问为什么,可是她问不出来。还好,他们都很及时地向她解释,新婚夫妻说父母要来同住,老人家闲着没事自然就要做做清洁也算是锻炼身体,张厅长的小妻子从老家带来一个小保姆,还有薛老师,她要结婚了,准备把自己的房租出去。陈柳英懵懵懂懂的,由着他们拉着手拍着肩说完感谢祝福的话,送出门来。 
       门“砰”的在身后关上。她扭头看着那扇门,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门,铜的或者铁的把手光彩熠熠,比新的还亮。她做梦一样下楼,总觉得遗落了什么。
事情是薛老师发现的。 
       她涂口红时,忽然发现不对劲。口红的表面平整整的,而她明明记得上面应该有一道凹痕,是她某一天忙着接电话牙齿磕的。薛老师是一个记忆力非常好的人,任何舞蹈只要看上一遍她就能差不离的排练出来。她想自己应该不会出错呀,就把另外四支口红一一打开检查。这么一看,她禁不住“咦”出了声。这些口红上都有细细的刷痕,像是唇扫留下来的。而她从来不用唇扫,并且,她没有唇扫。 
       薛老师和镜子里细挑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头一偏,又看了好半天窗户。后来,她找出棉签将口红上细细的刷痕抿平,一支支的放回原处。  
       接下去的几个星期,这样的刷痕反复出现了好几次。有一天陈柳英来做卫生,薛老师没有出门。陈柳英前脚一走,薛老师后脚去检查口红。这次,口红表面没有出现刷痕。而下次,她有意出去了。回来再看,刷痕又出现了。薛老师便明白了。 
       她自认为是理解陈柳英的。女人向往漂亮,天经地义,管她是富还是穷。所以她没有给她难堪和责问。但是她绝对不用那几支口红了。每次陈柳英来过之后,她会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态去检查。可是那一道道细细的痕迹,越来越像一根根坚韧的金属丝,勒得她喘不上气。她的情绪渐渐从宽容转向厌倦、烦燥、恶心,最后,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她把它们统统丢进了垃圾筒。是的,她再有体恤和顾惜,也不愿自己的生活被人侵犯。她曾经想把口红给陈柳英算了,可真要这样做,她又很不情愿。这和给衣服不一样,那是她主动她乐意的,陈柳英的“谢谢”里承着她的情呢。而现在呢,是变相的偷窃! 
       在意气难平头脑发热的时候,薛老师把这件事传递给了另一家。 
       这些人家是串连的线路,电流顺着电话铃的依次做响狂奔乱涌,将他们原本就有的萤光微弱般的疑惑一一放大瓦数,光亮异常,而且还刺啦刺啦的往外蹦火星。然而,他们到底都是有文化有涵养的人,到底还是顾全了陈柳英的自尊,因此达成共识,不再用陈柳英便是了。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他们内心又都很为陈柳英惋惜,觉得她因小失大,非常不值得。相互劝慰了一番,却谁也没有把真正的心思说破,那就是他们不得不替自己盘算,如果不用陈柳英,还上哪儿去找这么卖力的钟点工。但有些事情的确是要随大流的,虽说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陈柳英完全不知道整件事的过程,不知道她今天的处境是那支在地摊上花五角钱买的唇扫造成的。它饱蘸了口红的华泽,每一根刷毛都完全浸润了。有了它,她不必为每天早上镜子里那个嘴色苍白的女人发愁。她将唇扫沿着嘴唇的轮廓细细勾画,再将中间涂满。反反复复几次之后,再扯一截卫生纸抿在上下唇之间。卫生纸吸附了多余的油脂,颜色自然而然的依附在嘴唇上,好像天生似的。一个有生气、眼神里有希望的女人便站在她对面了。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走在路上,迎面过来一个老头,盯着她的脸看。老头倒还干净,就是个子很小。她偏着身子躲过去。走出不远回头,看见老头又拦在一个很时髦的女人面前。陈柳英忽然觉得很有趣,好玩似的想,这个色老头。她的心里有了一点点热闹。还有慧慧学校开运动会那天,遇见了前夫。她非常敏感地注意到他见到她时,是说“你挺好吧”,而不是“你还好吧”。只是一字之差,可又绝对不是一字之差。她的情绪被挑起来了,觉得自己是挺好的。

       自从失去了工作,唇扫所能奉献的鲜艳就越来越稀薄。今天早上,再也榨不出一丝颜色了。她将它在唇上一遍遍抚过,徒劳无功,神色终有些黯然。 
       现在,她在报纸的中缝看到一家宾馆招保洁员的启事。她舔舔干燥的嘴唇,牙齿撕咬一块翘皮。一用力,唇轻微的刺痛,嘴里泛起甜腥气。她移了一步,读报栏的不锈钢外框映出她的脸。嘴唇上,有一条鲜红的道子,泅着血迹,使她的神情透出不清洁的污浊的气息。 
       陈柳英的肚子咕咕叫唤。昨晚她摇着煤气罐煮了面条。今早,任凭怎么摇,都打不着火了。奔波一上午,见了几份工,却一点定数也没有。煤气要换,小灵通欠费停机了,慧慧的生活费这两天也要给了。一想到慧慧,她心里就疼。她这个母亲怎么当得如此落泊无能。 
       陈柳英快急死了。钱、钱、钱,到处勒着脖子找她要钱。可她上哪儿去弄呢?她又凑到报纸跟前,将中缝上的启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山东馒头”的喇叭声从身后穿过。她转身。不锈钢框里,再一次闪过她横着伤口的嘴唇。 
       陈柳英买了两个馒头,穿过马路,坐在卖果老人的位置,一口一口使劲咬下去。胃里渐渐有了蠕动。她吃得非常急非常凶,差点被噎着,好像跟馒头有仇。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在近处偷看她,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陈柳英意识到,便抚着胸口把嘴里的馒头吞咽下去,扮了个鬼脸,对孩子笑笑,抱歉似的。 
       啃完了两个馒头,陈柳英直奔宾馆。正是中午下班时分,公共汽车上人挤人。陈柳英被挤在几个小年青和一个中年妇女之间。她感觉到某种异样,一只夹着刀片的手,将中年妇女的皮包轻轻割开。她看着那只手从里面摸出手机,又摸钱夹。陈柳英紧张得直咽口水,刚想出声,两个黑乎乎的脑袋顶过来。陈柳英不敢抬头,后颈上一阵一阵的凉。 
       几个小年青得手之后立刻下车了。中年妇女什么都没觉察。她的皮包豁着口,正对在陈柳英眼皮下。陈柳英忍不住往里瞄。记事本、圆珠笔、钥匙、眼镜盒……口红!还有一支口红! 
       那是一管银色的造型像弹壳的口红,外型做成了一面镜子。陈柳英十分确定,是法国纪梵希“魔镜”口红,在商场里要卖210块。 
       一个急刹车。陈柳英被身旁的高个胖子狠狠撞了一下,卡在椅背和那个大屁股之间迟迟挣脱不了。她的腰怎么也用不上劲儿,骨节像是脱开了,找不到自己的双腿在哪里。陈柳英觉得自己就要被窒息死掉了,车内浑浊的空气快要把她闷死了。她像一尾垂死挣扎的鱼,大张着嘴巴却喘不上气。 
       车窗外,温煦的阳光照在树叶间的紫荆花上,经过了一间影楼,有不认识的女人的微笑的照片,再往前,张曼玉的广告占了几层楼高,那红唇,鲜艳欲滴,简直像要将人谋杀。
在缺氧似的昏眩中,陈柳英却感到内心有一种力量顶起来了,坚决、清晰,甚至有些不由分说不辨是非不管好赖不顾死活的意味了。她的脸在瞬间闪过强悍的神情。她觉出一种危险,藏在张曼玉红唇背后的危险,强烈,神秘,不容抗拒。几秒钟之后,她的手握住了“魔镜”。 
       直到警察从车上将她带下来,陈柳英仍未从昏眩中醒过来。警察让她把手伸开,她乖乖的伸开。魔镜反射出一束阳光,在她迟钝而又痴迷的脸上,形成一块跳跃的光斑。 
       车门上方有一个摄像头,连着司处操作盘上的监视器。一位乘客从监视器里看见了陈柳英的动作,耳语几句告诉司机。司机直奔下一个红绿灯,将车停在了治安亭面前。 
       陈柳英蹲在派出所。警察去厕所了。对门传达室的电视放着综艺节目“美丽嘉年华”,主持人正带着几位漂亮的女嘉宾做游戏。她们面前有一个袋子,从里面摸出什么,就要用它来形容好男人。 
       一声令下,游戏开始。 
       摸出高跟鞋——好男人是高跟鞋,让女人站得更高,望得更远; 
       摸出土豆——好男人是土豆,外表朴实无华,却有内涵有营养; 
       摸出鸡蛋——好男人是鸡蛋,外刚内软,敢和石头叫板,不畏各种挑战; 
       摸出簸箕——好男人是簸箕,能收拾一切残局; 
       摸出口红——好男人是口红,发挥的舞台不大,却总是竭尽全力; 
       …… 
       警察站在门口叫陈柳英,连喊几声没有反应。他走进去,站在陈柳英跟前,这个女人居然没看见似的直楞楞盯着门外。警察恼了,一脚踹过去。陈柳英受了惊似的猛然仰起了脑袋。两行泪滚落下来,滑过她青黄的脸颊,顺着脸沟,滚进嘴角。咸涩的液体在嘴唇间漫溢,在敞亮灿烂的光线里,像涂抹了无色的唇油,晶莹剔透。
(《花城》2006年第一期发表
《小说选刊》第二期转载入选漓江出版社〈2006中国年度中篇小说集〉)

66/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