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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轉型時期新心學的標誌性文獻

发布: 2017-3-30 16:46 | 作者: 譚繼和



        其次,第二個層面是講“天地之道”。這個“道” 既是指的自然導則,也指的是天地大衍之數的途徑。自然界遵循一定的規律、法則和衍變發展的途徑,同時,它也就是指導人生社會發展衍變的規律、法則和途徑。自然與人生在發展之道上也是統一的,且是恒久不已的,故“恒,常也,久也”(劉沅《又問》) 。而人,特別是聖人“其道即天地之道” (《大學恒解序》)。“道” 這個概念,是最不確定的,儒與道,甚至佛都各有自己的解讀,儒、釋、道三家內部各派,又各有自身的闡釋。劉沅講的“道” ,既是儒家思孟學派的新發展,又是以明代陽明心學對“道” 加以新推演,還融入了道家的“道法自然” 。以人道法天道以正人心,以天道導人道以順自然,分途別徑,殊途同歸,則在人心,這就是劉沅把“天地之道” 與“聖人之道” 統一解讀的特色。進一步說,劉沅的特點是體現在把“道” 落實在“心” 字上,故我們把劉沅之學名之曰“新心學”。
        再次,第三個層面是:“天地之理”。這個理,在天地一方叫做“情”,在人生一方叫做“性”。天地萬物厚德之情同人類稟賦厚仁之性,是性與情“感應相與” 、“日新其新”的衍變發展關係。這種關係是建立在先天性善論的基礎上的,是天地厚於德與人性厚於仁互相激蕩的產物,故“天地之理,在人為性。”(《大學恒解序》)。劉沅這裡講的天地人之間的性情論,實際上是既承認人性與天地情的適豫,即先天善的關係具有同一性,而這種同一性又是先天守恆的;同時又承認人與天地萬物之間在相互制約發展進程中的差異,即後天的惡具有多樣性,而這種多樣性又是後天變易的。因為上述這些特性,把天地之理用到人事上,也就會構成人性發展的多樣性和差異性。
        劉沅正是這樣來論證天理與人性的。所以,他說:“性在先天,有善無惡”, 人性在先天是順自然的,是無分別的,上善人,若水性,先天性善具有同一性,這是孟子先天性善論的承襲。但是, “性在後天,性逐情移”, 後天 環境造成先天人性隨情轉移,境隨心轉,心又隨性轉,顯然,後天之性具有差異性;境由心造,心又隨情造,顯然後天之性又具有多樣性,人不僅因為氣質不同,更因為末俗習染不同而形成為多樣性。聖人就要善於掌握自然與人生的先天同一性與後天多樣性和差異性,在上在大的治國平天下方面善於“化民于中和”,在下在小的修身齊家方面則要善於“模前範後”,不逾典則,轉移末俗,加以實踐。
        以上天地人關係的三個層面,劉沅是從宏觀的宇宙觀與人生觀的統一觀照角度來解讀的。在劉沅的話語系統裡,這三大層面的解釋,就是 “劉子所謂天地之中,子思所謂天命之性,孟子所謂性善” (《孟子恒解》) 。
        這一套心性之說,既是對思孟學的引申,也是對董仲舒“天人感應”說的發展。現在,回過頭來,再看劉沅《大學恒解序》就好理解了:
        “人者,天地之心也。天地之理,在人為性。性在先天,有善無惡。性在後天,性逐情移,非特其氣質之不齊,亦以其習染之不慎也。聖人者,其心即天道(引者按:《槐軒雜著•大學恒解序》此字作‘理’)之心,而其道即天地之道,故達而在上則化民于中和,窮而在下亦轉移乎末俗,要無非使人窮理盡性以踐人倫而已。”
        這段話可看成劉沅心性之學的總綱。在他看來,“性在先天,有善無惡” , 這是指“性命” 。“性在後天,性逐情移” 則 指的是“心情有善有惡”(劉沅:《子問卷一》)。“性命” 與“心情” 是兩個概念,是先天生就的“有善無惡” 的本性與後天習染俗成的“有善有惡” 的心情之間的關係。“性命心情四字,先儒多混而為一” (《孟子恒解》),而劉沅則是從宋儒混沌說教中把性命與心情二者區別開來,並把這種區別明確視為其心性之學的總綱。由這個總綱出發,引發出一系列言德、言聖、言神、言心、言道、言中、言和、言天、言性、言命、言誠、言善、言一之類的“諸性理之名”,也就迎刃而解了。由這個總綱出發,引發出在基礎理論方面“窮理盡性”和社會實踐方面“實踐人倫”兩翼為輔的儒學恒解體系,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劉沅“天心即人心”的思想之所以可貴,是因為它並未停止在“心”的外在層面上,而是深入到“心”的內層,尤其是“聖人之心”的根本點上。他進一步深入心性的內在意向,認為“重民彝”、“重民生”是根本,是天地之心與聖人之心感應相與的核心。他在《春秋恒解序》裡說:“竊謂以聖人之心,求聖人之事,則知聖言不能外民彝,而別有是非,其苦於難解者,非是非之難明,而以至理為是非者寡也。”聖人之心重在民生民彝,民生民彝就是判斷是非的標準,就是至理。相反,舍去是否有利於民生民彝的標準,就無法判斷是非了。這個觀點在今天還有針砭時弊的作用,而今以民彝民生為斷別是非之至理的人是太少了。
        劉沅認為孔子修春秋的目的是“定是非” ,是非明就可“以天理正人心” ,“正人心” 是因“憂世道為至深遠” ,憂世道不能托之於空言,須見諸於實事,故通過筆削春秋使“列國史官紀載得失皆得而正之”(見《春秋恒解卷一》篇首劉沅輯注),而“正” 的標準就是“民彝” “民用” “民生” 。這個宗旨貫穿于劉沅對儒經恒解的全部著作中。                                           由此可見,重民彝重民生,以民為重,以人為貴,是劉沅心性之學的核心。找到這個核心思想,就找到了“槐軒學”談天地之心、聖人之心和性命之學的謎底,這是他比前人有所前進,又是與他同時代的人相比有所發展的地方,這也是他所秉持的新心學的鮮明特徵。
        性命之學以孔子“天地之性人為貴” (《孝經•聖治章第九》)之言為根本出發點,按唐玄宗《孝經》注的解釋:人為貴的含義是“貴其異於萬物也” 。這裡,孔子已經有了天地萬物之間以人為貴就是“性”的思想,這是“性命之學” 的奠基石。孟子進一步把“人” 釋為“民” ,這就把人本改為民本,出現了“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的初步民本思想。但宋儒穿鑿拘泥,把這個思想給閹割了。宋代理學家的存天理去人欲之說,實際上把民和君、社稷三者的主次關係顛倒了,把“民為貴”看輕了,民本思想反而被君本思想扼殺了。所以,劉沅在這裡是以複孔子之古來翻宋儒枉說之案,在<直解>中對孔子孝經裡這句話直接釋為“人性” 即“天理” ,從而為天理即人性,人性即民生民彝民用之新心學,重新奠立了新解讀的基石。他說:“性,天理也。在天為太極,在人為性。人為萬物之靈,以其得此天性。”(劉沅:《孝經直解》)在《恒言》一文裡,他明確地闡釋“人者,天地之心也。非心,何以為人?非人,何以為天地?故曰人為貴。人為萬物之靈,靈於其心,實靈於其性,性即天理”(劉沅:《拾餘四種•恒言•人道類》)。人性和天性、人心和天心,在這裡是統一的,太極自然的天理和萬物之靈的人性在這裡是統一的,統一于人為貴的天性,這就是劉沅的“性命之學” ,也就是他的新心學不同于前人陸王心學的地方。這個結論是他鑿破宋儒悖離孔孟思想本源的論調得出來的結果,所以他在“恒解” 中直斥宋儒之說往往空疏穿鑿,他要立志把它一一破解出來,把本源話語找出來。因此在《十三經恒解》裡,特別在有關《四書》的恒解裡,他處處要破宋儒的空疏穿鑿附會經典的解讀,以恒解經書的方法,直達孔孟的話語文本的本源,也就是民本思想的本源。他認為宋儒之說“有如畫餅,奚益民生?”宋儒嚴重地脫離實際,也就是嚴重地脫離孔孟的真實文本和原真面目,因為“不能外民彝而別有是非”。由茲他批判了朱熹的道學,而回歸到陸王心學。但又比陸王心學高出一籌,強調“人心之道”就是“天心天理”,其中心是“為人之理”,是“人天本合一”之理,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不知天地,安知心性” ?(同上)心性是“人身心中自然之理而可施於事物者也。”由這種心學觀出發,他進一步闡釋了“人心之公理”就是“自然當然之理”。所謂“自然當然”就是民彝民生,就是老百姓的平常生活。這樣簡易自然的道理,卻是“漢以來儒者莫得其指歸”的誤區。這個誤區是因為脫離人倫實踐造成的,所以劉沅主張儒者要有“踐人倫” , “實踐倫常,道無餘矣” (《恒言•辨偽》,《槐軒全書》第九冊3651頁)的實踐功夫。通過人倫實踐,就可以回歸“窮理盡性”,認識民生之理,就是自然當然之理。劉沅這套認識論,把握本質來分析,是回歸“心學”,又是超越“心學”,比陸王心學更重視人的本質、價值和尊嚴,並把人的價值和尊嚴放到與天地同心的神聖地位。所以,他多次強調《孝經》的“天地之性人為貴” (《儀禮恒解序》),認為“安民居、利民生而後可以立教” (《周官恒解序》),也就是說,只有以安民居利民生的人性之教,才能真正體現人的價值之學。
        《十三經恒解》正是從人類終極價值的角度,從中華民族價值觀的視角,把心學提升到人學即人的價值之學的高度,這就是“止至善”和“明明德”。這裡,必須說明的是,對於人類命運的終極思考,是古往今來世界各地區各民族的人們共同關注的問題。因地域文化的多樣性和民族性格特色的差異,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也就各不相同。特別是人類與自然、人類與社會、人類與自身生命之間的關係問題,就有著巨大的歷史空間、思考空間和文化空間供不同的人解讀。劉沅的獨特解讀便是人天合一:“天之理即人之理,人天本非二也。”自然,單獨這些話算不得新道理,說不上獨特解讀。因為儒教的根本就是“立大道統人事”。但劉沅的著重點是把“天人合一之旨”和“民生日用之倫”結合起來的,表明他“立大道統人事”的思考范式不同於一般儒者。“人”在歷史空間、思考空間和文化空間裡佔有獨特的地位,這才是他的特異之處。他在《周易恒解序》裡說:
        一理也,而天地人物莫不由之,故曰道。其散為萬殊者,其歸於一本者也。人為萬物之靈,其氣得陰陽之正,而其性即天地之理。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則人一天地,而凡萬事萬物悉有以得其中和。顧其功非易致,徑有多岐,不有以標其極,則天人合一之旨不明,而民生日用之倫不著也。
        這裡講的一理萬殊,是襲用宋儒理學舊說,這是理學吸收佛教思想後形成的理念。劉沅的貢獻不是在重述這一理念,而是在於依據這一理念強調人的重要性:“人為萬物之靈”,“惟人,萬物之靈” (《孟子恒解序》)。只要人“合於天地,則一名一象一動一靜,以暨於經世理物,微顯闡幽,無不有恰好道理”(《周易恒解序》) 。這個“恰好道理”就是指的人在天地之間的位置。我們知道,周易的“三才”在卦爻中的位置是:初與二兩爻為地位,三、四爻為人位,五、六爻為天位。人在天與地之中,這一卦象正是古人對人天合一觀的認識。正因為人居於天與地之中,故天地之間以人為貴。正因為人居於天與地之中,故人與天地自然的和諧須依靠中庸,人與社會的和諧須依靠中和,人與人、人與命運的和諧須依靠仁義。這些關係是因為人與天地的位置決定的。儒家的信念與修養,首要就重在懂得天、地、人的關係。如果不懂得會通天、地、人的關係,就不能稱為儒者,故“通天地人曰通儒”。漢代蜀人揚雄因此而得出結論說:“通天地人之謂儒,通天地不通人之謂伎”(《法言•君子第十二》)。劉沅的貢獻正是更進一步闡釋這個“人”字,把“人”在天地之間的位置和作用作了深入的闡發,是打通天地人的真正的通儒。劉沅講的“人天合一觀”是“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是人類為解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問題首先碰到的 “歷史空間”。
        其次,為解決這些問題引出人在天地之間應該有什麼樣的位置的思考,人心人性人情與天道天理天心關係的思考,這是人類的第二個空間,即思考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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