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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选载二)

发布: 2016-7-21 17:26 | 作者: 袁劲梅



        真是可笑,我们打着一场最野蛮的战争,却讨论着怎么不当“野蛮人”。我在 这个无人烟的丛林里,挂在树上,想到这些讨论,就像在荒蛮中寻找正常的我自己,也寻找与我生死同机的战友和我灵魂里的情人。能想这么多事情,说明我还活 着,还没有迷失。现在,在这无边的风声树语的世界里,我恐怕是唯一的一个还有一个大脑在转的生灵。也许,这是我最后一夜与我自己的大脑活在一起。在这一 夜,我基本同意怀尔特的文明理论,我也想当文明人。我打仗,只是因为:必须有人来结束“战争”这个脏活。
        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你,永远都是我给你开门,开一辈子。野兽不保护弱小,人保护弱小。这是我们把这场战争理解成“正义战争”的理由。
        我在一个长长的黑夜,吊在空中,听着野兽的叫声,在星空下想着战争、传单、女人和做文明人的问题。想这些问题让我知道我还没死。我愿意在这一夜把我一生中碰到,却没时间想的问题都想一遍。
        
         金头
         天亮了,两个“我”的对话结束。只有一个战士挂在树上。现在,这个战士 “我”能看见我并没有挂在悬崖峭壁上。但我离地面大约还有三米高,下面,是横七竖八的枯树,一点人迹都没有,只有丛林,高树和风声。我不能肯定这是什么地 方,根据我们飞行的时间算,这可能是印缅边境上的山峰。
        我割断了伞绳,掉在枯树枝下。枯树枝咔嚓咔嚓断了,还好,下面大概是千年的腐叶,并没有坚硬的石头。我在空中吊了一夜,一踏到土地,安全感和不安全感同时回到我的血液中来。
        我决定往山上走。爬高一点,我可以看见村落或者炊烟,然后再确定方向。枯 树枝在我脚下发出急不可待的断裂声。我向山顶走了个把小时,突然听见扒拉树叶子的声音。我猛地停住了,突然看见一个女人,蹲在一块岩石下扒树叶子,找野 菜。我没看清她的脸,只看到一双惊恐万状的棕色眼睛。她也看见我了。
        女人尖叫一声,扔下手里的竹筐,掉头就跑。她吓了我,我也吓了她。我的飞行服大概让女人觉得我是魔鬼。女人穿的是麻蓬编的棕色兜儿,从脖子到膝盖,漏斗形状。“漏斗”在树丛中转着跑,不停给树枝钩住。
        看见这个女人,吃惊之后,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我的好运气还在,这里有人家。我跟着那个女人追,用中文和英文高叫:“别跑,我是好人!”
        女人已经跑上了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我越发欢喜:有路了。
        就在我刚踏上那条细如鸡肠的小路时,突然,我听见了两声枪响。那是 Colt-0.45口径美式手枪!我肯定我的同机弟兄也在附近,且遇到了危险。我立刻爬上一棵大树,拔出手枪,做好打丛林战的准备。在那条通向山顶的小路 上,我看见一个航空兵拼命往下跑,不时回头对天开枪。我追的那个女人,在小路上和从山上跑下来的航空兵撞了个正着,两人谁也没有停,一个向山下,一个向山 上跑。一转眼,那个航空兵跑过我的大树。那是B-24J的机长,马希尔上尉!
        我高兴呀,世界再大,我只要找几个兄弟。我叫了一声:“马希尔!我在树上!”
        马希尔头一抬,看见我了,他对我使劲摆手,意思是叫我别下来。我不知道他 遇到什么危险,是人还是野兽?在这种地方遇到日本兵的可能性不大。顺着马希尔跑的方向,我看到远处山谷里有一些木楼,像是一个村落。马希尔刚跑过去,一队 穿着漏斗形麻衣的男男女女,脸上涂着赤色,手里拿着斧子和弓箭,呐喊着从山路上冲下来。马希尔又冲天放了一枪,明显不想伤害这些人。这些男女立刻趴在地上 了,离我的大树不远。他们趴下了几分钟,跳起来又追。
        我紧握着枪,又随时准备开战。我想:我追的那个女人,肯定会把撞见我的事说了。不要多久,他们也会来捉我的。这些都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这一带山里可能住着不同的部落。我得赶快去追马希尔。藏在树上,不是长事。
        正想着,那群追马希尔的男女,全退回来了,匆匆往山顶上退。顺着他们退去的方向,我看见七八个窝棚在山顶上。再往下看,山谷里那个大村落里,出来一群骑马的男人。这些男人穿着衣服,像是文明人。
        想是马希尔跑进了那个村落,我也应该进那个村落。村落里的人把山上的野人 赶跑,想必村落是安全地方。我就跳下树,向骑马过来的男人们跑去。等我和他们撞上了,我向他们挥手,让他们看我飞行服后面的“血符”。CACW的中美航空 兵,都带着“血符”,那是印在我们飞行服背后的蒋委员长手谕:“来华抗日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助。”
        村落里的男人有自己怪怪的语言。他们不说中文,也不懂英文,但是,他们看 起来挺友好。他们议论了一会儿,给了我一匹马骑。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带回山谷下的村落,和马希尔会合,但是没有,他们带着我往山顶走。越往上走,我越觉得不 对头。那是马希尔逃出来的地方,我为什么要上去?难道这群人要把我交给山顶上的野人?我很后悔,当时没有跳下树跟马希尔一起跑下山。至少,我们兄弟可以活 在一起,死在一起。
        往山上走的一路,我都在想怎么逃跑。没死在战场上,死在野人手里,这才叫冤枉。
        奇怪的是,等这一行马队到了山顶,山上七八个窝棚空无一人。那些拿刀拿斧的男女全躲起来了。我们在一个窝棚里找到了被捆在柱子上的丹尼斯和怀尔特。他们俩看见我,一脸紧张立刻化了。我们三个人紧紧拥抱,恨不能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等我们三个人和马队一起回到山下的村落,马希尔和村落里的酋长站在村口等着我们。我们四个人,在这大山里的部落重见,都活着。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可以叫作“缘分”的?现在,是我们四个人紧紧拥抱了。这叫“生死兄弟”呀。
        这个村落的酋长跟英国人做生意,会说一些英文。他把我们四个人安排在他自己家的木楼二层上。他说,他们听见了从其他村落传来的鼓声,那是有人看见飞机掉下来的通报。他说,这里离昆明很远,得走个把月的山路。
        酋长请我们吃了一顿好饭。吃完饭,他叫下人拿出他的收藏给我们看。这一看,我们全惊了,那是一箱子骷髅头。
        他们是“猎头族”!他们收藏动物头,也收藏人头。人头,比动物头值钱。他 这箱子里装的全是人头。谁猎的头最多,谁就当酋长。下面长老的等次,也根据他们猎到的头的数目而定。酋长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平静而娱乐的,没有一 点因为拿了人家的头,而感到内疚,好像谈论“摘玉米”。
        我们四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这里的人,用收藏头的数量定军衔高低。我们小心翼翼地计划着我们脸上应该出现什么表情,心里想着不知我们的头会不会也被装进什么人的箱子里。
        酋长看出我们的害怕。也许,这是他想要的?他要向我们显他们权威?酋长说:“在这一带,没有人敢拿你们的头,因为我是酋长。日本人在中缅印边界,杀了我们族里不少人。我们猎头族也和日本人开战了。你们打日本,我们不拿你们的头。”
        晚上,我们四个人回到木楼二层睡觉。四个人一并排躺下,四处一打量,立刻看见木墙上挂着四个骷髅头。一张矮桌子上放着油灯。昏黄色的光,水波一样,一波一波推到木墙上。骷髅头眼睛是两个深深的黑洞,贮存着多少的无知。
        我一边躺着的是马希尔上尉,另一边躺着的是丹尼斯。他们跳伞以后,就落到 地下,都是顺着那条小路走到山顶的窝棚区。那些住在山顶上的人,都是这个村落酋长判下的罪犯。他们被赶到山上,不准下山。山下村落里的人,看见他们就可以 拿下他们的人头。马希尔上尉认定:山顶上的犯人看中了他的金头。因为,他逃跑出去,那些男女追着他喊:“拿金头,拿金头!”
        马希尔上尉并不懂“猎头族”的语言,但是,他认定他听懂了“拿金头”。
        丹尼斯是红头发,怀尔特是棕色头发,我是黑头发。若我们四个人的头同时被拿下,那山顶上的犯人可是“色彩俱全”了。马希尔说:“明天,我得用一些锅灰和泥把金头染一染再走,这样可以避免吸引其他‘猎头族’的人。你们染不染?”
        我看着木楼墙上的人头,想到我们中国历史书上,把没开化的边远部族叫作 “蛮”、“夷”。和这里的猎头风俗比,我们老家范水,可是文明开化多了。我们范水崇拜“生”,不崇拜“死”。敬老爱幼,孝顺父母。把死人骷髅挂在家里显示 权威,比用“孝”来显示权威要野蛮得多。我回老家的时候,总觉得老家落后,不开化,既没有德先生,又没有赛先生。到这猎头族的木楼,才知道老家还算文明之 地。五千年进化出了崇拜“生”,就不容易了。但是,我们的民族确实把女人的脚折断裹了一千年。看着人家的骷髅头,想到我们的裹小脚。让小脚女人满街走,是 我们这一族的野蛮。我们自诩文明却也常常举措野蛮。民国废除了这个陋习,进步一点不容易。
        第二天,酋长要我跟着马队到另一个村落去认领另一个航空兵。那个村落的酋 长会说中国话。我去了。被那个村子里的人救起的是B-24J“大泥鳅Ⅱ”上的雷达员。他语言不通,一个人苦巴巴地靠着一个灶膛边的草垛,坐在地上。看见我 进来,他脸上突然就像出了太阳一般,跳起来,就把我紧紧抱住,如见了亲兄弟。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对别人那么重要。在飞机上,我总共和这个雷达员说过三句 话。
        我把雷达员领回山谷下的村落,现在我们是五个人了。雷达员告诉我们,和他前后落地的还有“大泥鳅Ⅱ”上的投弹员。但是,当投弹员试图向当地村民显示背后的“血符”时,村民因为没见过洋人,以为他要拿下武器,把他打死了。
        这事让我想起我爷爷。我爷爷曾经挑着担子,在浙西、江西的大山里,挨家散发救助盟军飞行员的门神传单。可惜这一带没有人做这件事,要不然,投弹员可以不死。我这才体会到我爷爷的事业是保护我。
        晚上,酋长女儿结婚,请我们参加。新娘新郎都戴着人头形状的装饰。新郎是个猎手。看着人家结婚,那天夜里,我就睡不着觉了。我想到我和你。我知道,有很多男人在你身边保护你,你爸,你姐夫,你哥,你弟。但是,我想保护你,而且和他们有一点不同:我想给你开门。
        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在一个骷髅头下,对你做了一个保证:等这战争打完了,我会做一个文明人。有我在,你的自由,我永远保护。我受所有这一切内心和身体之苦难,只有一个意义:把侵略者赶出去,换来一个自由中国。保护着人不被禽兽吃,也保护着人不变成禽兽。
        这是你在生死存亡的时候,送进衡阳的诗:
        “浪榛子,疯狂的榛子。
        天倾斜的时候,你的肩膀顶着,
        地动摇的时候,你的双脚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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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8-02 12:00:24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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